小黑氏牛的葬礼

小黑氏牛的葬礼

孙青松

那年秋假,我回村参加生产劳动,队长说:“你不会干农活,就帮光太爷爷把饲养棚里的牲口粪运到大田里去吧。”光太爷爷是烈属,在村里德高望重,也是队里的老饲养员了。他很快套上牛车,等我把牛棚里的粪发到车里后,我们就上路了。

光太爷爷六十多岁了,说话不紧不慢,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他是队里有名的车把式。听说他懂牲口语言,看到牲口的眼神,就能猜出它在想些什么;听到牲口的叫声,就知道它要干什么。他手里的鞭子一挥,能把一头烈马打倒在地,所以再暴烈的骡马在他面前也表现的服服贴贴。集体的每头牲口都是他的心肝肺,对它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关心爱护,从不轻易打骂。

这是一辆老式旧牛车,车轱辘也是木头制作的,车轴里抹了些豆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总是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拉车的是头老黑氏牛(家乡人称母牛为氏牛),它瘦骨嶙峋,宛若一个进入暮年的小脚儿老太太。那两只突兀的大眼珠子朦胧无神,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这是它后腿右胯骨折断留下来的残疾。

听老人说,这辆车和牛是全村最早入社的,过去的主人就是光太爷爷。也许当时它还是个青春少年,所以尽管现在已老态龙钟,但人们还是习惯称它“小黑氏牛”,并且比起牲口棚里那些年富力强的头户来,大家对它还特别尊重。其实,小氏牛那年已经12岁了,相当于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了。我想,这就像人们对待过去打江山的功臣一样,是小黑氏牛的集体主义精神永放光芒吧!

刚走出饲养棚不远,队长就来喊光太爷爷了。光太爷爷把牛鞭交给我:“你先赶着车,北边田里那头干活的大黄牛病了,我去看看就来。”

我小时骑过驴,那还是过年去姥姥家,父亲在前边牵着缰绳,母亲把我揽在怀里,我手里挥舞着一根秫秸杆子,一路上喊喊杀杀,那感觉就像电影里骑着战马冲锋陷阵的八路军战士,威武极了。这次我要亲自赶牛车了,又觉得心里发慌。队长好像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你就放心使唤,咱队的小黑氏牛大公无私,不会看人下菜碟的。”这样我就坚定了信心。

“打—”

我喊了一声,牛车又开始上路了。果然,小黑氏牛对我很友善,慢悠悠的一步步朝大田里走去。

路上坑洼不平,每遇到上坎儿,我生怕它偷懒耍滑,就挥动起手中的鞭子往它屁股上抽打,每抽打一次,它就抖动一下身子,显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这样我便打得更狠了。在上最后一个土坡时,它突然停下脚步,车子不动了,气得我大骂起来。当我又一次朝它举起鞭子时,它只是淡然的回头望了我一眼,显出一种蔑视的样子,接着又使劲摇起两只耳朵,像是受到莫大的侮辱和冤屈,然后用后腿尥起一片尘土,这分明是在抗争。

面对这头饱经沧桑的老牛,我无可奈何地扔掉手中的鞭子,有气无力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时,我仔细审视着它的样子— 周身稀疏而杂乱的黑毛已染成了灰土色,头上斑驳的牛角脱去厚厚的甲皮,瘦弱的身上,只有那道高高隆起的脊骨仍彰显出它的威严。看着看着,我忽然心软了。是呀,其实它是一头温顺而友善的老牛啊,是我错怪它了吗,还是它对我小看?在它面前,我一时感到自己变得渺小与稚嫩了。我反省着,等待着,突然,它嘴里发出“喃喃”的叫声,接着拱起身子,后腿用力一蹬,拉紧了牛套,车子越坡而过。我高兴地站起来,被眼前的情景深深感动了。我把鞭子放到到车上,跑过去牵起牛绳,把脸贴到它耳朵上,边走边对它说:“对不起,是俺错怪你了。其实,你是个不用别人催促的自觉者。”说完,我一阵心酸,眼窝里湿润润的。

很快,光太爷爷回来了。当我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他时,光太爷爷说:“小黑氏牛最懂人性,只要你对它友善,它干起活来从不偷懒耍滑。但谁要欺负它,它坚决不干。它是头很要脸面的牛啊。”我说:“小黑氏牛和人一样,也是有尊严的。”光太爷爷说:“是呀,若不这多年了,咱队上的人都对它好着哩!”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家乡人常说的俗语:狗眼看人低,牛眼看人高,鹅眼看人小。比起来,狗太势力,献媚强者,欺凌弱者,乃品性不行。鹅的无知造就了它性格的骄横和莽撞,令人讨厌。而牛的谦卑和威严、自尊,正是人们代代传颂的美德。

接着,光太爷爷和我讲起了黑氏牛的故事—

旧社会,因为家里穷,光太爷爷一直在本村大地主“北福生”家里扛活喂牲口。土改中,他家里不仅分到了土地和牛车,还分到一头小黑氏牛。小黑氏牛原先是“北福生”家的,也是他亲自接生养大的,如今光太爷爷又成了它的新主人,经过精心喂养,很快长成一头膘肥体壮的大牛了。第二年春上,大黑氏牛又生下了一头小黑氏牛。这下可把他乐坏了,他算计着,有了这两头牛,以后田里能干活,家里能推磨,日子就越过越红火了。

可就在这时,济南战役打响了,区政府动员群众支前,并组成担架队和送粮车队。因为前方需要粮食多,牛和车都很紧张。本来,母牛喂乳期是不能干重活的,但光太爷爷想,俺一个穷光蛋,现在有田有车有牲口,是共产党帮俺翻身得解放,俺不能忘本呀。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让不满19岁的大儿子牵上刚生下牛仔才十天的大黑氏牛参加了支前队伍。可是几天后传来消息,区支前队刚刚渡过黄河,就遭到了国民党王耀武守城部队的炮击,光太爷爷的儿子和那头大黑氏牛被当场炸死了。

光太爷爷手里捧着烈属证,想起惨死的儿子和那头亲自喂养的大黑氏牛,哭了整整一个通宵。从那天开始,他就把那头孤苦伶仃的小黑氏牛当作自己孩子一样喂养。为它熬粥,梳毛,夜里冷了还把它抱到自己的热炕头上和自己一块儿睡觉。两年后,这头小黑氏牛又长成一头大黑氏牛了。

人民公社成立那年,大黑氏牛下了最后一个牛仔儿,那是头油光发亮的小黑氏牛啊。光太爷爷思想觉悟高,第一个加入了人民公社,同时把车和牛全部交给社里。老支书发挥他的专长,让他当上了队里的饲养员。可是好景不长,不久,在“大干了还要大干”的大跃进号角声中,大黑氏牛连续拉犁耕地五天五夜,活活累死了。

就这样,三代黑氏牛只剩下最后一头了,光太爷爷心疼地流下了眼泪。奇怪的是,这三代氏牛从奶奶、娘到孙女,无论体型还是毛色,长得都一模一样。只是因为遇上了大饥荒,孙女的个头儿比娘和奶奶稍矮了些。

但这头小黑氏牛比起它的前辈来,性格上显得更有特点。它矜持沉稳,温顺亲和,却又善解人意,干起活来不用催促,从不惜力。并且,它又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如果发现对它有虐待行为,它会立即反抗,从不妥协。

五保户三奶奶眼里长朦子,平常走路都摸着墙根儿。她每次推磨都要小黑氏牛,用她的话说,小黑氏牛就是她的眼睛。小黑氏牛给三奶奶家磨面时从不蒙眼,更不用三奶奶吆喝,拉起磨来不紧不慢,等到磨盘上的粮食下完了,它就会自动停住脚步,“喃喃”叫几声后,三奶奶就知道该罗面了。为此,三奶奶逢人便夸小黑氏牛解人意,通人性。每次磨完面,都要给它熬上一盆粥喝。村里人说:“三奶奶一辈子没生养,现在认了小黑氏牛干闺女了。”三奶奶听了脸上露出笑容,不光不反对,心里还乐滋滋的。

可是若碰上对它施暴的人,小黑氏牛也会毫不客气的顶撞。破四旧时,公社红卫兵在我们村收了一堆旧书旧物件,要套上队里的车拉到县里统一销毁。有个姓魏自个儿改名叫魏革命的大个子红卫兵,跑到牛棚里硬是把小黑氏牛牵走了。可是小黑氏牛这次却发邪了,无论如何就是不上套。魏革命一气之下拿起一把大铁镐猛击它的腿,小黑氏牛右胯骨被打断了,身子轰然倒地。可就在魏革命高兴时,它突然前腿一蹬,拼命站起身来,直朝魏革命的肚子顶去。魏革命吓得一抬身子,牛角正好顶在了他下身的命根子上,疼得他捂着裤裆杀猪般的嗷嗷叫。从此,小黑氏牛腿上留下了残疾。后来听说魏革命先后娶了两个媳妇,人家都很快和他离婚了。有人说他被牛角顶成太监了,光太爷爷却说这是因果报应。

小黑氏牛自打人民公社成立,在集体的农田里出力流汗,忠心耿耿劳作十多年,从来没有怨气。即使后腿残疾后,它还是一瘸一拐的拉车、拉耙、耕地........无论轻活重活,从不挑剔,都无怨无悔听从人们安排。对这些,队上每个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更滋生出对它的怜悯、同情和爱戴。在它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就只让它干些轻活了,这也算是对它的关爱吧。

可是终于有一天,小黑氏牛爬不起来了。它病了,老了,嘴里的牙齿也脱落了,再也不能咀嚼赖以维持生命的粮草了。当生产队长拿来从公社畜牧站开来的宰杀证时,光太爷爷眼里的泪水大把大把从脸上落下。队长对他说:“这件事交给你了,就按常规办吧!”

那时随意宰杀耕牛是犯罪的。若遇到特殊情况,必须由畜牧部门开具证明才行。过去每逢队里宰杀不能干活的病老牲口时,全队人都喜上眉梢,因为在那个吃不饱肚子的年代,一家能分上几斤肉吃也算过年了。可是这次要吃的却是社员们心爱的小黑氏牛啊!

牛棚前的院子里站满了人,只见奄奄一息的小黑氏牛躺在地上,两只无神的大眼睛里溢满泪水,它忽而睁大眼珠看看守在身边的光太爷爷,又看看那些熟悉的面孔,然后吃力地蹬着腿。

它还想重新站起来为主人们劳作吗?

它的头前摆着一条长桌,桌上放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桌下是一个盛血的粗瓷大瓦盆子。可是人们谁也不动,只是默默的看着它。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忽然,小黑氏牛猛然蹬了几下双腿,嘴里吐出一团白沫,它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时,人们发现光太爷爷手里拿起一条毛巾捂在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过后,他突然转过身来,飞起一脚将桌子踢翻,尖刀落在瓦盆里,发出“咣当”一声响。他高声对大家说: “老少爷们,小黑氏牛三代为咱村人出力流汗啊!它奶奶解放济南时为咱村出夫送粮,被国民党军队炮弹炸死了。它娘大跃进中累死在大田里,它又勤勤恳恳为咱队里干了一辈子活。如今它死了,咱就忍心再剥它的皮、吃它的肉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不能忘本呀!”大伙儿齐说。

光太爷爷喊着:“我提议,咱要为它送葬!让它体体面面离开这个世界—”

“好,就按光太叔说的办!”

人们看到队长赶来了。其实队长对小黑氏牛的感情更深,因为每天队里的农活都是他亲自安排的,小黑氏牛的表现他都清清楚楚。开始他就有等小黑氏牛死去掩埋的想法,可又担心社员们吃不到牛肉有意见,就把这件事推给光太爷爷了。当听到大家的意见后,他就决定一起为小黑氏牛举行葬礼。

人们很快在饲养棚北边的黄土岗子下面挖了一个深坑,里面还铺上一层小黑氏牛平时最爱吃的甜玉米杆。那天是星期天,我也在现场。光太爷爷叫我把一碗红高粱撒到坑子里,他说这也是小黑氏牛最爱吃的料。

小黑氏牛被抬到一个木板子上,上面盖了一个大苇席。木板上绑了两个大抬杠,由八个男人用肩高高抬起,慢慢向黄土岗子移动。光太爷爷扶着木板,队长在前头领路,指挥抬杠人行走。人们脚步很慢,前来送葬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形成一百多口人的送葬队伍。

三奶奶也叫人扶着赶来了。她踮起小脚儿,手里挎着一个竹篮子,竹篮子里放着些冥纸。她是中午才得到消息的,因为没找到领路人,所以来晚了。

下完葬,很快堆起一个土坟。在队长带领小,人们朝坟上深深鞠躬,表示哀悼。三奶奶跪在坟前燃起了冥纸,边烧边说:“小黑氏牛呀,你活在人间吃苦受累,不容易啊。就说给俺推磨吧,哪会儿不累出一身大汗呀!想着你累成那样子,俺就心疼啊!这回你总算不受累了,好好歇息歇息,来世托生个人,不,托生到有钱当官的人家去,也享享清福.......”

这时天空忽然响起一声闷雷,一群乌鸦受到惊吓,盘旋在黄土岗的大杨树上,发出“呀呀呀”的叫声—

天要下雨了!

小黑氏牛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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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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