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忘却的记忆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磨难与坎坷，在那些挥之不去的悲欢离合的记忆中，有失败、苦恼、悲伤、悔恨，也有成功、欢乐、幸福与挚爱；有在你最困难的时刻伸出温暖的手帮助过你的恩人，也有在你身陷泥泞中却又落井下石的败类与同僚；有对你曾经的提携与资助永生不忘的朋友，也有在你失去权力与资源后便开始冷淡、抛弃你的忘恩负义的小人...... 倘使把这许许多多的人与事全部装在心里，萦绕脑间，那便无形中在自己身上压了一座大山，活的越来越累了。

刚退休的朋友老郭对我说，他最近夜里老做噩梦，梦到曾经加害过他的两个人，每次梦醒后都吓出一身冷汗，第二天就有一肚子气窝在肚子里出不去。我说已经过去的事了，你不会忘掉吗？他摇摇头：“除非死去，否则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我还想劝他，他忽然问我：“人，为啥还有这样丧尽天良的呢？”于是，他和我说起40多年前所经历的两件事—

老郭自小在贫困山区长大，家里很穷，十来岁了，还不知道电是个啥东西，更没有看到过电灯。一次，父亲在城里工作的战友邀请他们去家里住几天。听说去城里，夜里还能看到白光光的电灯，高兴的老郭手舞足蹈。于是，爷儿俩带上些土特产来到父亲战友家里。一连住了两天，女主人脸上就出现阴云了。他们家有个儿子叫小灌，和老郭同岁，很是看不起乡下人，张口闭口叫他“乡下人、土老帽。”玩具不让老郭摸，也不和他一起玩。老郭问他：“那电灯泡里抹得啥油啊，怎么賊亮？”小灌鄙视地看他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你真个乡下土老帽呀，那里面抹了女孩子的尿水。”憨厚的乡下孩子点点头，真信了。

这天上午，小灌突然热情起来，一大早就来找他玩。只见他手上戴着一副皮手套，拿着两根长铁丝，热情地对老郭说：“咱们玩呲花吧？”呲花是点燃的一种烟火，农村孩子过年都爱玩。老郭感到新奇，心想铁丝也能呲花吗？小灌说：“我先给你示范。”于是他们来到会客厅里，小灌找到墙上的电盒，歪着身子，开始用铁丝戳电插销，顿时火星四溅，发出“哧哧”的响声。小灌歪着头对老郭说：“怎么样，好玩吧？”然后又把一根铁丝交给老郭：“你也玩玩吧！”被冷淡了几天的老郭心里突然感到温暖起来，一时很感激，便毫不犹豫地接过铁丝，看准插销口后，猛地将手里的铁丝插了进去。谁知一股滚烫的热力立即冲向他全身，接着“嘭”的一声响，他像被一发炮弹击中似得倒在了水泥地板上，就失去知觉不动人事了。

这次老郭命大没被电死，只是脑袋上碰了个大血泡，造成轻微脑震荡，昏迷不醒，送医院输了两天液后就回家了。

老郭对我说，这是小灌和他娘讨厌乡下人，要撵他走，所以才想出这个恶毒的计策伤害他。我问他当时大人们咋看法？他说小灌娘只是说了句“孩子小不懂事”就算了。他爹要打他，小灌高叫着：“是妈妈叫俺这样做的。”父亲也不信，还埋怨我不戴手套，可我哪知道戴皮手套能绝缘呢，结果差点丢了性命。

老郭后来当了一名汽车兵。在部队上他学习、训练都是全连第一名，很快便入党。有个和他一块入伍并且分在一个连队的邻村老乡，看到老郭进步快，就开始嫉妒起来，处处和他为难，可老郭也不往心里拾，仍和他好好相处。有一年老郭父亲病了回家探亲，这个老乡听说后，就托他往家里捎了一个白布包，上面用密密麻麻的绳子捆着，沉甸甸的。老郭没问就上路了。八、九百里路程，他坐了汽车坐火车，在泰安站下了火车后，大哥又用自行车把他载回家。那天正好村里赶大集，老乡战友的母亲在集上听说老郭回来了，就到他家来取包，并急着要老郭打开看看儿子捎的啥东西。老郭用剪子裁开包上的绳子，先是露出一封信，可当看到包里的东西时，立刻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天啊，里面全是雷管，足有上百根，吓得他头要炸了。那时的火车破旧，人挨人的拥挤，他站在过道里，布包就放在脚下，火车颠簸着，碰来碰去，万一爆炸了，不光他粉身碎骨，同车上的旅客也命丧黄泉，该是一场多大的事故呀？

我也被他说的吓了一跳，问他那信里写的啥，他说自己怎么能看人家的信呢。当时他们部队正开山放炮打防空洞，这个战友偷了雷管。我说：“这个人很坏，可也够笨的。他没想到如果他家里人不小心弄爆炸了咋办？”他说：“不会的，我们那里是山区，经常放炮打石头，都知道雷管咋用，只是他没告诉我。如果我在路上出事故，不光人死了，还背上个偷窃军用物资的罪名呢。”我说：“你没向首长检举他吗？”他说没有，回去后只是臭骂了他一通，也就算了。

“害你的这两个人现在怎样？”我又问。

“从此我们就不联系了。听说小灌四十岁上得了癌症，早死了。那个老乡战友复员后在一家石料公司开大车，一次开山放炮时他正好从山下经过，被山上飞来的一块大石头砸断了右腿，成了瘸子。”

我劝他：“好人有好报，害你的人也算有了报应。如今你住在大城市里，还当上领导，也算老天给你弥补了。把这些事都忘掉吧，人总要活的轻松些才好。”他想了想，说：“话是恁得说，我也常劝自己，可不知怎的，就是忘不了呢。”我说：“这样你就会一辈子为伤害过你的人而难为自己了。”

其实，每个人都有过心灵的创伤，不过轻重罢了，真要彻底抹去那些痛苦的记忆，的确是件艰难的事。

我高中毕业后在公社当农民通讯报道员，那时上学、招工都是推荐，于是我拼命工作，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快离开这个贫穷落后的黄土地。白天采访，夜里写稿。夏天蚊子咬，冬天冻伤了脚，经常通夜不休息。当年我在县以上新闻单位被采用的稿件达一百多篇，其中省以上报纸、刊物和电台32篇，受到县委报道组的表扬。公社分管宣传的副书记姓封，高个子，小眼睛，说话慢言慢语，从不开玩笑，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在和他的交往中，他给我的印象是正直无私，严于律己，坚持原则，并且理论水平和思想觉悟很高。平时，他的一些讲话和分管部门上报的典型材料也都叫我去写，这些多是他出思路，并亲手写提纲。我一个农村孩子，从没见过大官和大世面，于是除了心中的红太阳，封书记就成了我无限敬畏和爱戴的大人物了。

一天中午，公社大院门口来了一个讨饭的，正碰上封书记端着馒头和菜走出伙房，他就把手里一个馒头递给那人，并问他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下午，他又打发我把那讨饭人村的支书叫来谈话，我没听清他们说的什么，但只听到封书记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这分明是给社会主义抹黑！”。

从此，封书记便成为我崇拜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好干部了，并且还常把他的高贵品格与“老三篇”中的白求恩、张思德和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比拟。我心中有了偶像，工作起来更积极了。但我的目标还是要上学、招工，我总想以自己的工作成绩来证明：我完全符合推荐上大学的条件了。

当我又一次拿到全县“先进通讯报道员”的证书时，就毫不犹豫的走进了封书记的办公室，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愿望。封书记先是用两只眼睛冷静的看着我，然后拿出一本《知青手册》，指着印在上面的一行红字边念边说：“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对你们青年人的无限期望啊！扎根农村是一辈子，还是一阵子，这是个思想路线问题。你回乡锻炼不到两年，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这是个人主义思想在作怪呀!”他的一席话使我感到无地自容，此时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最后他很爱抚的教育我：“要好好学习毛主席的指示，努力改造世界观，发挥好你的作用，手握红笔写红文，宣传毛泽东思想当尖兵。”

那时文件、宣传上说上学招工必须由工农兵推荐，组织审核，实际是权力代替了群众与组织，基本都是走后门，能招工上学的都是一些干部亲属或是有关系有门子的人家的孩子。本村一个初中毕业的女青年，因为认了公社武装部长的老婆干娘，就上了中专。邻村小杨家有一户四个闺女，因为大闺女嫁给地委一个死了老婆的领导，后来三个闺女都招工上大学了。封书记祖籍河北省，老婆孩子都在老家务农。也就在这年，他把女儿户口迁到我们村子，推荐上了县师范。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又过了两年，我还是全县先进通讯报道员。心想，高中毕业四年了，年年是先进，这次够条件了吧。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我硬着头皮走进封书记的宿舍兼办公室。当他听到我的第二次请求后，马上很严肃的批评我说：“推荐上学是组织上考虑的事，你怎么能提个人要求呢？回去好好斗私批修，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在灵魂深处闹革命......”我一时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对他后来说的那些大道理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我已知道他户口在外省的女儿顶替我们公社指标上了中专，此刻，无论他对我的教导多么正确，现在都变成了不折不扣的谎言，因为证明一个人好坏，不仅要看他在说什么，更要看他在做什么。他摧垮了我信仰的支柱，忽然变成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骗子了。这时我又把他与那个“手举语录本，暗害毛主席”的阴谋家比拟了。看着他那张虚伪的面孔，我真想扇他两巴掌，可是如果那样，我这个农民通讯报道员的临时工也干不成了，只好灰溜溜的离开了他那间连空气里也散发着谎言的办公室。

几个月后，公社郭秘书偷偷告诉我，这次本来公社想考虑推荐你上学，可是封书记又把他老家的外甥和侄子户口迁来，一个上学，一个招工了。想着封书记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然而，他却使我从天真浪漫的想象中挣脱出来，开始认识到人间的虚伪和世间的残酷。因此，在我考入大学并正式参加工作后，每每遇到类似的事情，也就不这么往心里记了，始终保持一种“看透人间炎凉，勿因他人烦恼”的心态。

在毕业分配中，有一批干部选调生。当时我各方面条件都具备，也不知为啥得罪了一个直接管我们的辅导员，他将我的那个名额给了一个不符合条件然而却巴结他的人，结果被组织退了回来。他明知道我已经有了对象并在本地，却把我分配到几百公里之外的一个企业去。后来才知道，他和我们系的一个老师打架，那个老师是我的老乡，平时我和这个老师走得很近，所以他也把我当成敌人了，他心理上认为报复了我就报复了那个老师。其实对这种品质很差的人，你不和他生气，他自己也会跌跟头的。他教中学时有了家庭孩子还和自己学生谈恋爱并隐瞒结婚，后来当上一个中专学校校长又调戏军人妻子，还是受到应有的惩罚。

这些都是故意伤害你的人，还有些忘恩负义的小人，就更不值得回忆了。

刚在当地一家报社工作时，我为一个还没毕业的校友修改、发表文章，等他毕业后又应他的要求介绍他到报社工作。他平时对我很尊重，但忽然有一天总编找我谈话，拿出一封控告我的人民来信叫我看，并且那信还是寄给市委书记的。信上说我有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在路上碰到一支红小兵巡逻队，红小兵喊我站住接受检查，我不光不听还大骂他们一通。这也真怪了，因为要孩子，我已有好几个月没喝酒了，那时文革已经结束六年了，红小兵早改称少先队员了，真是莫名其妙。我接过信仔细一看，那笔迹竟然是我那个校友的。总编听了我的解释也很生气，处理结果是让他写了检讨，并对我道歉。当时我就想不通，怎么他能这样对待我呢，并且还采用这种无中生有的卑鄙手段。后来，有个同事要上调地委研究室，他又写信告状，结果让那个同事堵在宿舍里痛打一顿。以后渐渐想通了，这正应了一句老话：“树林子大了傻鸟都有”，有些人就是天生嫉妒心，尽管你对他好也没惹到他，彼此更没有啥利害冲突，但他就是看不惯别人比他强。我是农财组长，那个同事要上调领导机关，他能不告吗？所以明白了也就算了，不必给自己再添烦恼。

还有一种人是把你当半头砖，用着了拿起来填上，不用了就扔掉。有一年我在省立医院住院，和我同病房里有个来自沂蒙山区农村的中年男人，因为拖欠住院费不能动手术，家里把粮食都卖了还差1000元，为此两口子趴在病床上哭泣。我看到后非常同情他们，就叫爱人从家里拿来1000块钱送给他们。那时工资每月才几百元，我们也不富裕。我对那个病友说，你多咱有了再还，也没打借条，只是留了个地址。两口子当时千恩万谢，说我是他一家的救命恩人。可是自从病愈出院后，就没有信了。一年后突然来电话，闭口不谈钱的事，要我给他帮忙解决他大哥1958年在济钢下放农村的待遇问题。我说办不了，后来几十年不联系了。

工作、生活中像这样的事多了。我当总编时带了一个下岗的工人通讯员，后来他办垃圾清理公司要买三轮车缺钱，去我办公室接了5000元，我还帮他联系有关部门办了手续，都二十多年了，他早改了电话，至今也不和我联系。还有个在家乡搞玻璃钢的民企老板，通过别人找到我，要参评全省十大青年企业家。那时我是“山东省十大青年企业家”评委，我帮他整理材料，他在我家吃饭。在我帮助下，这年终于评上了光荣称号，可从此不见音讯。十年后的一个上午，我刚上班，忽然电话铃响了，我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哥，好久没见到你了，可想死我了。”我听着感到可笑，尤其听到后面五个字，简直是谎言，令人作呕。他接着说要请我吃饭，他的工厂因环保不合格被勒令停产了，要我帮忙解决。我哪有这个本事呀，就说办不了，他也就不再提请我吃饭的事了。

俗话说，恩恩怨怨何时了，这里包含了很深的哲理。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人生中那些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如果总是想着过去的痛苦，给自己增添的只能是烦恼；明明活在现在，还要念念不忘过去，生出的却是忧心忡。忘记过去，珍惜今天，笑对明天，放下、淡定、宽容、感恩，始终保持一颗平常心，还你一个愉快的心情。

朋友，让我们忘记那些应该忘却的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