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保管员

快乐的保管员

孙青松

17岁那年,我高中毕业后在生产队当了一名粮食保管员。当队长把一串儿亮晶晶的钥匙交到我手里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神圣感。因为,那支插在胸前的钢笔和挂在屁股后面的钥匙足以证明,我已是个有文化的小队干部了。于是,在那个春雨绵绵的夜晚,我抑制不住激动地心情,写下一首打油诗:

“春雷一声响天下,农村遍开大寨花。广阔天地炼红心,立志当个红管家。”

粮食保管员的首要职责就是保管好集体粮仓。平时除了记好进出账目,最重要的活是防潮、防霉、防虫鼠,定期翻仓晒粮,灭虫灭鼠。我们生长队的仓房就是三间土坯屋子,坐落在场院南,北边是一排牲口棚。那时队里很穷,夏秋两季新打下的粮食交完公粮后,剩下的再按“人七劳三分”分配给社员,进仓的粮食也就几千斤,其中多是来年的种子粮和少量水利调配粮,品种主要是玉米、小麦和黑豆,分别用三道土坯墙隔成三个粮仓,其它如芝麻、谷子、黍子之类的副粮,则装在袋子里放着,也就很少了。

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灭鼠。粮仓里的老鼠像赶大集,白天打开仓库,就能听到老鼠们“吱吱唧唧”的打架声,并且还不怕人。我第一次进库门,就发现有好几只大老鼠站在隔墙上,两眼瞅着我,好像在欢迎一位新主人的到来。幸好我小时练过一手用坷垃投麻雀的本领,说时迟,那时快,我弯腰捡起地上一块半拉砖头,抡起胳膊一甩,不偏不倚,正中一只大老鼠的头颅,其它老鼠见状纷纷逃离。

我提着那只嘴上还淌着鲜血的死老鼠走了出来,老饲养员方林大爷见了夸赞道:“没想到你还是个神投手呢,若是当年端鬼子炮楼时让你去,准能把手榴弹投到炮楼的机枪眼里,那样我们县大队就不会牺牲那么多人了。”方林大爷德高望重,抗战时曾在县大队当过侦查员。因负过伤不能干重活,人民公社成立后,就安排他在队里喂牲口。他告诉我,仓房都是土坯垒的,老鼠会打洞,屋内的老鼠灭了,外面的还会进来,要想灭绝是不可能的,但要保持最小损失,必须双管齐下。他说的双管齐下,就是下老鼠夹子和撒灭鼠药。

我很快从集市上买来九个老鼠夹子,分别下到三个粮仓上。可是等了三天,一个老鼠也没夹上。我又去请教方林大爷,他笑着说:“你这是把老鼠当傻子了,这东西賊着呢。你将夹子摆放到每个仓的粮堆上,明晃晃的显眼,是担心老鼠看不见吧?”我一拍脑门,是呀,我真把賊鼠当傻瓜了。他又告诉我,老鼠的习性是“出洞口,墙根走。”这样我就把夹子分别摆放到了粮仓下面的洞口处和墙根下,果然灵验,一夜就夹住了五个大老鼠。

可是从那天开始,每天收获减少,最后竟然一个也不上夹了,仓里的老鼠还是火爆。方林大爷说这是因为老鼠有经验了,死鼠有气味,有的闻到气味绕道走,有的又打了新洞,两个月内再放夹子就不管事了。

于是我又实施了第二个方案—下老鼠药。下鼠药也是个技巧活,把老鼠最爱吃的各种瓜片拌上药,然后撒上几滴香油,抹上些蜂蜜,分别放到杨树叶子或者小瓦片上,我一次几乎摆满了库房的每个角落。这次收获大大的,傍黑儿下上药,第二天早上开库门,发现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好多老鼠,有些则死在了仓上,嘴里鼻子上都沾着血,大大小小的几十只,足足装了半筐子。

我把死老鼠扔到附近玉米田的水沟里,兴奋的吟诵起诗经《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吟完仍意犹未尽,又对着玉米田高呼:“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与鼠斗,其乐无穷!”

自此很长一段时间里见不到明鼠了,但我仍用这两种方法继续同老鼠斗智斗勇。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想到,我这第一把活烧死的竟是老鼠。但我胜利的喜悦还没散尽,却差点被打成“阶级敌人”。

由于我没把死老鼠掩埋掉,让公社武装部长家的一条大狼狗发现了,它跑过去饱餐一顿毒鼠肉后,还没进家就死在了大门口。我们村是公社驻地,部长家就借住在我们村里。这是部长的一只爱犬,前些年“备战备荒,要准备打仗”那阵子,他经常牵着狼狗带领民兵到各村巡逻。大狼狗名声不好,村里有好几户人家的鸡被它咬死吃掉了,只是碍着部长的面子,人们敢怒不敢言。那天上午,人们看到部长的老婆抱着死狗哭,部长却一口咬定这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故意毒死革命干部家的狗,依此干扰破坏批林批孔运动,还要对这件事一追到底。

这下可把我吓坏了,心想还“广阔天地炼红心,立志当个红管家”呢,刚上任就要被打成破坏批林批孔的阶级敌人了。虽然当时周围没人,只有我看见大狼狗在沟里叼了老鼠,只要不说,谁也不知道,可还是“做贼心虚”。那几天,我六神无主,吃饭不香。母亲以为我生病了,就追问起来,我只好把这件事告诉她。

母亲说:“这是死老鼠显灵了。”她就去我扔死老鼠的地方烧纸祷告,请它们原谅儿子年少无知。可我不信这些。

我忽然想到当过侦查员的方林大爷,就去找他想办法。方林大爷说:“部长家的狗祸害社员家禽,早该打死了,你这是为民除害,做了一件大好事啊。”我刚要说什么,他接着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说案子已经破了,毒死部长家狗的是村里的四类分子瞎珠子。我听后一时愣住了,心想,明明是我亲眼看见部长的狗在水沟里叼了我扔的死老鼠,咋就成了瞎珠子了呢?方林大爷说:“反正瞎珠子也不是好人,就冤枉他这一次吧。”

瞎珠子是四类分子中的老四—“坏分子”,从年轻时就不务正业,过去谁家没了鸡,丢了鹅,都到他家去找,并且十有八九能找到。说也真巧,就在我下鼠药的那天,瞎珠子也在家下了两包老鼠药,不过只药死了一只老鼠。第二天早晨,他提着老鼠尾巴出了家门,把死老鼠扔到了邻居家的柴草垛上,正好被邻居发现了,被痛骂一顿后,又逼着他把死老鼠捡走了。邻居家的孩子是村里民兵排长,就把这件事汇报给部长了。很快,瞎珠子被抓到公社民兵指挥部,还没审讯就吊起来痛打,他实在受不了了,就说自己把死老鼠扔到了部长家院子里,故意报复革命干部。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他一时被打说的胡说,因为狼狗还没进家门口就死了。接着,瞎珠子被五花大绑,每天由民兵押着到各村游街示众。瞎珠子代我受过,我总算躲过了这一关,可心里总觉得欠了这个坏分子一个人情。

粮食保管员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负责夏秋两季生产队场院里的工作。

麦秋是最火急的活儿,这时节雨水多,从收割到晒麦入仓只有十几天时间。所以在开镰收割前十天,就开始杠场了。先是把场院清扫干净,用耙将表面土层刮起来,然后泼上水,等到泛起的泥土半干不干时,再撒上一层麦糠,然后拖来石磙子,套上牲口一圈一圈的碾压,直到整个麦场都平整瓷实为止。

几天后,新麦入场,这时需要的人手就多了。把收来的麦捆用铡刀将上半截铡断,把麦头均匀地摊在场里晒干后,就开始套牲口拉碌碡轧场了。麦场上没有重体力活,但干起来熬时间,尤其中午不能休息,太阳晒得越毒越是轧场的好火候。我们队的场院大,为了赶时间,一般都轧两个麦场子,一头大黑驴和一头大黄牛分别拉一个碌碡。队长给我增派了十几个人,多是些妇女,但几个男人都是多年打麦场上的老把式,负责轧场、扬场之类的技术活儿。我虽是领导,可场里的活啥也不懂,实际还是由那几个老把式说了算。

六月的日头,后娘的拳头。炎炎烈日下,男人们头顶草帽,女人们头裹围巾,铡麦的、轧场的、翻场的、扫场的,诺大个场院,到处呈现一片繁忙景象。大家忙的汗流浃背,人人兴高采烈,笑语声声。我打来一桶冰凉的井水放到场边,桶里漂着一个水瓢,谁口渴了,就舀上一瓢水伸直脖子“咕嘟咕嘟”灌下去,喝完痛快的喘口粗气,然后一甩手,水瓢又漂在桶里了。一个晌午,能喝进去四、五桶井水。后来队长犒劳我们,买了几包糖精放到桶里,水甜了,惹来一群玩耍的孩子前来抢水喝。每到这时,万顺哥嘴里吆喝着孩子,手里的鞭子猛然往上一拧,鞭梢儿立即在空中划起一道弧儿,那弧儿裹着气体凝聚成清脆的响声,吓得小家伙们撒腿就跑。

万顺哥早年在志愿军部队里赶过马拉炮车,对牲口的习性了如指掌,现在是我们生产队有名的车把式。我问万顺哥:“你的鞭子功夫咋恁得厉害?”他说:“这算啥?那时俺在战场上赶着两匹烈性战马,坐在炮车上,鞭子一挥,一个小时能跑二十里山路。一次为赶时间,两匹战马拖着一门重炮一气跑了三个小时,整整一百里路,比敌人提前10分钟到达目的地。刚安上炮架联合国军的土耳其营就来了,一阵炮火后,消灭了二百多敌人。那次俺还立了三等功呢!”没想到,这位当年驾战马拉炮车冲锋陷阵的志愿军战士,现在又牵着大黑骡子拉碌碡轧麦子了,但他骨子里仍挥洒着一种英雄浩气。

这时,只见万顺哥站在已是轧出圆形的麦场中间,左手牵着一条长长的缰绳,右手举着长鞭,嘴里不时发出“打—打打!吁—约吁!”的指令,大黑驴踩着滑亮的麦秸奋蹄向前,永无尽头的重复着转圈儿,后面的碌碡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万顺哥忽然放开嗓子,唱起了电影《青松岭》插曲:“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啪啪地响哎,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哎.......”歌声飘向原野,麦场上响起一片欢笑声。

那头拉碌碡的大黄牛可就慢多了,它喘着粗气,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显得很是实实在在的样子。但牛比驴有劲儿,大黄牛拉的碌碡也比大黑驴的碌碡大了一圈儿,压力大,剥离的麦粒就多,自然就少转圈儿了。所以总算起来,也并不落后。

赶牛的三爷爷年龄最大,他不吭声,也不轻易对大黄牛发号令,脸上永远洋溢着和善的笑容。

我看他累了,也想学门技术,就去替换三爷爷轧场子。可这活看上去容易,实际上难着哩。我手里的缰绳不听使唤,转着转着大黄牛就拉直了圈子,碌碡也被麦草卡主了。三爷爷急忙过来矫正,他说:“牛拉碌碡轧场主要看手里缰绳上的功夫,要保持松紧有度才行。拉紧了牛鼻子受不了,牲口自然朝你靠拢,就转不成圈了;拉松了又会偏到原来轧过的那个圈里去了。每轧完一圈,手里的缰绳就要缩短一截,这样就不偏不倚了。”我按他说的又试了几次,还是不行,走着走着又成直线了。这时一旁的梨花婶子对我高叫着:“天上要起云了,别误了时辰,你快下去吧。”我只好又把缰绳还给了三爷爷。万顺哥哈哈大笑:“你肚子里有墨水,可这大黄牛是个文盲,偏不认你这个知识青年呀。”大家也都跟着笑了起来,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轧完场,清扫起麦秸,把麦糠麦粒堆起来,就开始扬场了。扬场要借风头,一般快傍黑时风就开始大了。我第一个拿起木锨,除起一锨麦子就往天上撒去,结果麦糠麦粒没分离又落了下来。四海叔说:“要顶风扬锨才行。”我又顶风甩出一锨,那麦糠被风一刮,却又忽的一下冲我而来,脸上鼻子上和嘴上蒙了一片带刺的麦糠。我急忙放下木锨,用手扑打着,感觉眼睛里飞进了东西。梨花婶子走过来,翻起我的眼皮,用嘴对着吹了起来,还真把眼里的塞物吹没了。

我站在一旁,垂头丧气的看着四海叔几个老把式扬场。他们斜身而立,轻轻扬着木锨,只见一团麦子在天空慢慢散开,形成一个扇状后,麦糠被风刮走走了,剩下的麦粒又不偏不倚落到一个隆起的麦堆上,梨花婶子马上用扫帚把浮在上面的杂物轻轻扫去。我越看越觉得这简直是一种艺术。麦堆儿越积越大,天黑前就收工了。

打麦场上总会扫起一些带有土渣的麦子,大家叫土拉麦子。如果收工晚,队长就让我们把这些土拉麦子拿到挂面坊里换些面条来作晚饭。对于成天吃地瓜窝头的社员来说,这可是一顿好口福。我换来挂面,梨花婶子借饲养员方林大爷的锅灶烧火煮面条,万顺哥又去队的瓜园里弄来几根黄瓜和大蒜,很快三大盆子凉面做成了。那时人们肚子里没有油水,饭量出奇的大,每人三大碗还不够,又煮了两盆子,吃的个个肚子鼓了起来。我吃了三碗,喜子婶竟然扒了四大碗。看她那样子,坐在地上快起不来了。

牛子叔嘻嘻哈哈走过去,指着喜子婶的肚子说:“喜子嫂,我知道你为啥能吃四大碗?”喜子婶问:“你说,嫂子听着。”梨花婶插话说:“男女平等了,俺娘们吃饭也不比你男爷们落后。”牛子叔说:“不对,喜子嫂是两人吃,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我们笑着凑过去看热闹,喜子婶说:“是吗,俺还不知道又怀上你弟弟了呢,敢情过来摸摸看。”

牛子叔真得伸出手去摸了,可手还没贴到肚子上,喜子婶突然抓住了他的裤裆,疼得牛子叔大叫:“喜子嫂,好嫂子,快撒手,你要俺的命根子呀!”大家一阵哄笑,喜子婶也笑着撒开了手,说,“牛子,摸到你弟弟了吗?”牛子叔咧着嘴,说,“摸着了,不,没摸着。”喜子婶又做出抓他裤裆的样子,吓得牛子叔一溜小跑离去了。

夜里,我和万顺哥看场。这时,月光洒在麦场上,微风吹来,麦草发出梭梭响声,小虫们也开始歌唱了。天上的星星不时地眨着眼睛,像是有意向我说句悄悄话儿。此刻,我拿起一支竹笛,爬到新隆起的一个高大的麦秸垛上,吹起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可惜,我只当了三个月的粮食保管员,过完麦秋就去县委报道组学习去了。然而,这却是一段永生难忘的快乐生活。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3-27

标签:保管员   麦糠   碌碡   喜子   场院   婶子   粮仓   缰绳   牲口   珠子   黄牛   麦子   大爷   部长   老鼠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