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大铁锅

孙青松口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家北屋东厢房的灶台上永远支着一口十印大铁锅。几十年来,赖以支撑我们这个九口之家生命的食物,都出自这口大铁锅里。我曾好奇的问父亲:“印是个啥?”父亲告诉我,印就是小孩子的脚印儿,一印一个小脚丫子长。于是我就爬到锅台上用脚围着那大铁锅沿儿丈量,结果只九个半脚丫。我说不准,父亲笑了:“那是你已长成大孩子了。”

小时候,我最爱看母亲拉风箱添柴烧锅的样子— 母亲坐在灶膛前一个圆圆的高蒲团上,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往灶膛里添柴,风呼呼地往灶膛里吹,那闪闪的火苗儿顿时跳动起来,舔着锅底争相往上窜高儿。不大时辰,大铁锅里便发出“嗤嗤”的响声。这时,锅盖沿儿上缓缓冒出些细弱的白色气体,看它拧着花儿聚在一起,又不急不躁的慢慢朝房梁上飘移,那神态宛若一个个纤腰诺娜的小仙女在舞蹈哩,令我处在一种很神秘的美妙境地。眼看着蒸汽越来越大了,等到大铁锅里发出“咕咕”叫声,“小仙女”不见了,锅盖上渐渐弥漫起厚重的气体来,整个屋子都不见人了。待气体散尽,锅盖上淌满了水珠子,我想那是大铁锅被烧后流出的伤心泪水吧。每到这时,母亲一边用火棍熄火,一边向全家人喊着:“饭熟了,吃饭啰!” 每隔月余,父亲便把那口大铁锅搬到院子里,立在墙上,他和母亲开始用笤帚细心打扫粘在锅底的黑灰。这时我也会赶过去,把他们扫下的黑灰收在一个破瓷碗里,选个周末放学时间,用这些锅底灰把我们三年级教室的黑板粉刷一遍。星期一上午,老师看到焕然一新的黑板,总会表扬我一番。这时我心里乐滋滋的,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中国少年报漫画中做好事的小虎子了。这年,我被评为三好学生。全家人都为我高兴。从此,我也便对这口大铁锅充满了感情— 因为我的荣誉来自它生出的锅底灰。

教室里的黑板又渐渐变白了,可是我家的大铁锅还没到清扫日。放学后,见家里没人,我就一头钻进灶膛里,先把一张旧报纸铺在锅底下,然后拿起一个铁铲子,狠劲儿的铲锅底,灶膛里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突然,我高高崛起的屁股被人猛地踢了一脚,疼得我立即缩回满脸是灰的头颅来,一下子摔倒在锅台前。只见父亲满脸怒气,指着铁锅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它呢?”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着做好事还挨打,心里感到委屈,眼里溢满了泪水。这时母亲走来了,她把我从灶前扶起,又拿起鸡毛毯子轻轻拍打我身上和脸上的灰土,边清扫边对父亲说:“孩子还小,也是为了去学校做好事的。”也许是看到我那张可笑的黑花脸了,父亲气也顿时消了。只见他从锅台上把那口十印大铁锅揭起,然后搬到了院子里,对我说:“用笤帚扫,就不会伤害锅的。”又说,“你也是上学有文化的人了,也该让你知道咱家这个传家宝贝的来历了。” 他先指着刻在锅沿上的一行小字问我:“你认识吗?”奇怪了,我多次扫过锅灰,只见过锅背周遭儿有不少黑铁疙瘩,却从没发现这铁锅沿上还有字呢。字迹模糊不清,我仔细辨认着,嘴里慢慢念着“大清毛记十印铁锅。”父亲笑了,又让我数数锅上有几个铁疙瘩,我认真从上到下数着,天啊,整整十个。父亲收敛了笑容,搬起一个小木凳,然后不紧不慢的装上一袋旱烟丝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后,便开始给我讲起了这口大铁锅从前的故事。

民国19年夏季,鲁北一带闹蝗灾,漫天遍野的蝗虫把地里的庄稼吃了个精光,当年地里绝收。家里余粮不多了,爷爷对家人说:“这些粮食你们留着度饥荒。我去闯关东了。”几天后,爷爷背了个褡裢,昼行夜宿,走了一个多月,来到了奉天北郊。赶上这里有个毛记制锅铺正招工,爷爷便在制锅作坊里当了个下工,干些抬铁水磨铁砂的杂活儿。虽是苦了些,但东家管吃管住,每月还能给些零花钱。

东家毛顺义祖籍湖南湘潭人,他家从明代起就在当地开制锅铺,祖传铸锅手艺,所铸铁锅黝黑透光,结实耐用,并且导热快,名噪湘潭一带。闹长毛时,曾国藩组织湘军,强行把毛顺义家的制锅铺充军了。从此他们家的作坊就跟着湘军转战江南各省,为兵营造大铁锅。天京陷落后,太平天国灭亡了,朝廷论功行赏,曾大帅称赞毛记铁锅立了大功,就奏请朝廷赏了毛顺义父亲一个七品官衔,不过是个虚的,他们一家又回到湘潭开起了制锅铺。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过了些年,革命党人在三湘大地起事反清,因为毛家曾给湘军造过军锅,被革命党人斥为满清走狗,砸了铁锅,烧了铺子。毛顺义的父亲被抓去吊打,回来后很快气病而死。眼见在家乡无法生存了,听说北方还是大清的天下,毛顺义就带领一家挑着担子,凭着制锅手艺,从湖南一直往北流落到东北,最后在奉天北郊重新开起了这个毛记制锅铺。

铺子迎面墙上有个高高的木架子,上面支着一口十印大铁锅。这是毛顺义从家乡湘潭的铺子里带来的,锅沿上刻着“大清毛记十印铁锅”印记,这还是当年毛顺义父亲在湘军兵营里铸造的,锅体油光发亮,黑里透红,用手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响声。毛顺义说父亲一生造过的铁锅能堆成山,可只有这口铁锅是他最珍爱的一件器物,临死前嘱托家人作为毛记铁锅铺的传家宝世代保存。毛顺义不违父名,从湘潭走时一路挑着,路上支锅做饭,一直伴随着他们全家走过几千里路。现在作为招牌立在铺中,但不对外售卖。据说张少帅曾托人要出500两白银买下这口锅,毛顺义硬是婉言谢绝了。爷爷当时纳闷,一口平常做饭的铁锅,只是锅沿上的印记由“大清毛记”变成“民国毛记”了,哪能值这多银子?毛顺义就让爷爷仔细观摩这口锅与作坊里新制的铁锅有啥不同,爷爷围着铁锅仔细端详,忽然大吃一惊,锅面上竟然堆积着无数红色血印,那些散乱的印记简直就像一个个充满血迹的眼睛。

毛顺义告诉爷爷:有一次父亲的铁锅作坊随湘军驻扎在浏阳河东岸的一个镇子里,突然被太平军包围了,两军血战七天七夜,死的人填满了浏阳河,河水都变成了血水。军营里的铁锅丢失了很多,一时兵勇吃饭成了问题。曾大帅严令父亲组织人连夜赶造出三十口铁锅,违令立斩不赦。铸锅淬火要用浏阳河的清水,可这时河里流淌的全是人血。天亮了,三十口大铁锅整整齐齐排列在帅帐前的空地上。父亲惊讶的发现,大铁锅个个泛着红光,锅面上呈现出的许多红色图案,就像他无数次看到的双方兵勇们在战场上拼杀时瞪起的血红眼珠子。看着看着,他心里不由一震,这些锅溶入了两军兵勇的鲜血,铁锅就是他们的魂灵啊。后来他就专们挑选了一口十印锅精心保存起来,一直到平定太平军后,他把这口锅带回湘潭,当作神物供奉起来,清明日还在锅前上香烧纸祷告那些亡灵。

毛顺义作为毛记铁锅嫡派传人,上过私塾,不仅手艺好,而且爱读书,对天文地理,人间世情,都讲得头头是道。尤其对铁锅的历史和传说,讲起来都是成堆的故事。

锅是人类生存必不可缺的生活器具,它的起源要追溯到原始社会。人类从泥、陶、石、青铜最后发展到以铁制锅,经历了漫长的时期。中国历史上汉族与北方少数民族发生的许多战争,便是因了这铁锅的缘故。那时少数族人不会冶铁造锅,便通过牛马贸易从中原进口。汉族人怕他们买了铁锅再熔化后去造兵器,常常禁止铁锅贸易。到了明代,朝廷明令禁止边关贸易。没了锅不能吃饭,少数族群就组织军队去抢,于是战争就打起来了。明史记载:“铁锅为虏中炊煮之日用,每次攻城陷堡,先行劫掠,以得锅为奇货。”明英宗时有个叫杨铭的使臣,在土木堡之变前出使蒙古瓦剌部。后来赶上明蒙大战,遂被扣留。杨铭对此提出抗议,也先王子愤怒的对他说:“你们明朝不卖给我们铁锅,我的臣民无法做饭,只好去打你。”当时杨铭心里不明白,不就是几口铁锅吗,当初皇帝若不闭关断市,也不会有英宗被俘,土木堡惨败。当然,无论匈奴、突厥还是柔然、满蒙,发动动战争的目的也不仅仅为了去抢几口铁锅了。

爷爷是山东人,毛顺义讲起著名的章丘铁锅来也如数家珍。爷爷心灵手巧,干活勤快,吃苦耐劳,性格耿直,毛顺义很喜欢这个山东杂工。平时除了在铺子后院的作坊干活,毛顺义还布置他一个任务,就是每天用一条干净的细棉油布把供在铺子里的那口十印大铁锅抹一遍。渐渐,爷爷也对这口大锅起了敬意。半年后,毛顺义就把爷爷收为徒弟,破例月开三块大洋。爷爷舍不得花,就把钱积攒起来托人捎给老家正在度饥荒的亲人。毛记铁锅铺为东北军造过不少军锅,铺子离东北军北大营很近,驻军士兵的铁锅也是从铺子里买的。毛顺义平时与北大营军官也多有来往。

那是民国二十年农历八月初七的一个深夜,正在熟睡中的爷爷突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震醒了。他急忙披上衣服,想去东家屋里看看,刚走出门,几发炮弹落在了店铺和后院作坊房顶上,轰然巨响,顿时墙倒屋塌,被炮弹炸碎的铁锅片子在院子里四处飞扬。只听对面的北大营驻军营地上响起军号声,有人高喊:“紧急集合,日本人向我们打炮了!”爷爷左臂被弹片划了道口子,鲜血直流。他扯起一块毛巾包扎上,便直冲到东家屋里。毛顺义平时在铺子里睡觉,铺房倒塌了,露出了天窗。他满身是血,一条腿也没有了,整个身子倒在那口落地的大清毛记铁锅旁。见爷爷进来,他拼劲最后一点力气说:“日本人要侵我中华了。国家贫弱,百姓罹难。我不行了,毛记锅铺止于我辈,俺愧对祖先啊!”然后又用手指着铁锅:“这是我们毛家的传家宝,师傅送给你做个纪念,你带上它快回山东老家吧。”说完就闭上了眼睛。铁锅已被炸开了好几道裂缝,外面炮声、枪声不断,爷爷没顾多想,流着眼泪把师傅安放在倒塌的炕洞里后,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当夜,背着铁锅逃出了奉天城。

一个月后,爷爷回到了山东老家。那是一个黄昏的夜晚,爷爷刚走进村北老湾岸边自家的枣树林里,突然听到附近有枪声响起,他马上卧倒在一棵大枣树下。只见树林子西边有百十个肩扛长矛,手握长枪,身穿白衣白裤的人,一边朝东边躲在林子里的十几个人放枪,一边叫喊:“马大牙,今天你死期到了,快来受降吧。”这些人也和他们对骂,但手里都拿着短枪,打不着对面的人。爷爷立刻明白,穿白衣的是当地盛行一时的白衣道,马大牙是这一带有名的土匪,两边平时有矛盾,经常发生火并。他距离土匪这边很近,子弹不时从他身边擦过,还有几颗落在他后背的大铁锅上。他惊出一身冷汗,心想,是大铁锅救了俺的命啊,不然子弹就穿心了。这时他忽然发现土匪队伍里跑出一个人来,那人肩膀上扛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布袋子,一直跑到前边的一条水沟里,用手扒拉开一个小坑,接着把布袋子埋了起来,再用脚把土踹实,又朝四周张望了一番,见没人,就猫腰沿沟跑回去了。很快,土匪朝村东逃跑了,白鸡道的人喊着追去。爷爷这才松了口气。他心里好奇,便起身悄悄走到那个土匪藏东西的地方,从土坑里提出一个大布袋子,解开一看,天啊,全是明晃晃的现大洋。爷爷先是一喜,接着又有些害怕,但转念一想,这是土匪的钱,拿了也不亏心。他担心土匪返回来找,或是碰到熟人走漏风声,就把袋子塞进那口十印大铁锅里,背上铁锅钻进了老湾的苇子丛里,一直躲到到深夜,鸡不叫了,狗不咬了,村子里静悄悄的,他终于回到了家中。

半年后,爷爷用这袋子钱买下二十亩地和一头黄牛,还叫木匠打了一辆牛车。从此我们家有了余粮,日子开始好过了。村里人都知道爷爷闯关东发了财,但却不晓得爷爷经历了恁多风险,差点丢了性命。爷爷是九一八事变的亲历者和受害人,自此也埋下了对日本侵略者仇恨的种子,还有他对师傅毛顺义和毛记大铁锅的敬畏。在他心中,大铁锅就是神灵的化身,它能除恶辟邪,庇佑穷人脱苦解难。他请当地最好的补锅匠黑玉水把被炮弹、子弹损伤的裂缝和弹眼一一补好,然后把它供在西屋的长条椿木凳子上,按毛家规矩,每年清明日给大铁锅上香烧纸。爷爷对父亲说:“大铁锅不是锅,是救命菩萨现身。它救了俺的命,又让咱家过上了好日子,咱要好好对它呀!”

可好日子没过几年,日本鬼子就打进鲁北来了。到处杀人放火抢东西,还在村西筑起了一个好几丈高的炮楼,驻扎几十号鬼子和伪军。当时在我们家乡活跃着一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县大队,坚持在敌后发动群众抗日锄奸。村子北边有个好几里长的老水湾,茂密的芦苇一眼望不到边。这是个藏身的好地方,我们家临近老湾南岸,爷爷又是个抗日积极分子,所以我们家就成了这支抗日队伍活动的据点。爷爷慷慨解囊,经常给他们送粮送衣,还一次卖了三亩好地从德州黑市上买下两支短枪送给县大队首长。

随着抗日形势的发展,1944年冬季,八路军进入了反攻阶段,县大队决定先端掉我们村西的这座炮楼。可是我们的队伍里没有重武器,围攻炮楼的那天,爷爷也参加了,不过他的任务是让家人给战士们烙大饼。县大队组织了几次冲锋,都被鬼子架在炮楼上的那挺机枪打回去了,还伤亡了好几个战士。队长命令暂停攻击,让大家想想办法。爷爷听说后,脑海里突然映现出几年前在枣林里铁锅挡子弹的画面,就找到首长提出顶着铁锅冲锋的建议,首长立即采纳了。这次,爷爷破例把供在西屋里的那口大清毛记十印大铁锅请了出来,心里念叨着:大铁锅呀大铁锅,这次你给师傅报仇的机会终于来到了。俺把你交给抗日队伍,你一定要保佑战士们消灭那些鬼子汉奸。村里群众又自愿交出十几口铁锅,战士们顶着铁锅往前冲,很快攻下了炮楼,打死和俘虏了三十多个鬼子和伪军。顶我家这口大铁锅的是侦查员小李,他冲在最前边,是第一个打进炮楼的。锅身上被鬼子机枪打出了三个弹孔,但顶锅的小李却浑身丝毫未损。听说庆祝胜利时,小李抚摸着这口大铁锅哭了。大队首长要给小李记功,小李死活不要,说功劳应该归爷爷的大铁锅。这样,经研究决定,给小李和大铁锅同时记功,小李才破涕为笑。表彰会上,爷爷的大铁锅周身都扎上了红色的绸缎,小李还从老湾里采来三束野苇花插在三个弹孔上,风一吹,活像古代军队里的旗帜“旄”。

我们老家是1946年解放的,接着是土改,斗地主,分田地,我们家被划了个中农成分。但爷爷没听到庆贺新中国成立的锣鼓声就病逝了。临终前,他叫父亲把那口大铁锅抬到火炕前,深深地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接着就闭上了眼睛。

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了,大跃进,大食堂,大练钢铁,村村放卫星,三年赶英超美,钢铁元帅升帐,粮食产量十万斤,共产风越刮越烈。我们村是公社驻地,村东的打麦场上,垒砌起十几个小土炼钢炉,昼夜冒着黑烟。鲁北地区没有山,不产煤炭,就去各家各户揭饭锅,收集破铜烂铁,拆门板柜橱,弄得群众怨声载道。好端端的饭锅被砸碎回炉,结果练出的是一块块大黑铁疙瘩。但谁也不敢公开反对,有个生产队长说了句“这不是瞎折腾吗?”,立即被公社打成右倾分子,还给他脖子上插了白旗。不过,这次我家的那口大铁锅算是幸免了。那天,公社炼钢办公室麻主任带了几个人来我家揭锅,父亲亲手把东厢房锅台上做饭的八印锅搬出来了。主任嘿嘿一笑:“那一口呢?”父亲一惊,心想他怎么知道了,但还是想瞒下去,便说,“平时做饭就这一口锅,现在家人都去吃大食堂了,闲了半年没用。”麻主任不光姓麻,还长了一脸黑麻子。只见他立即沉下麻子脸,厉声说道:“你这个生产小队长也是个干部嘛,干部干部,要干在前头,今儿个我要看着你把你爹留下的那口十印锅扛到炼钢场地去。”父亲一看瞒不下去了,只好恋恋不舍的把爷爷的宝贝锅搬走了。

半路上,碰到了公社武装部李干事。他一眼认出了父亲背上的大铁锅,就对麻主任求情说:“老孙家的这口大铁锅当年跟着县大队打过鬼子,负过伤,那年端鬼子炮楼时,是我顶着这口大铁锅第一个冲进去的。庆祝胜利时,匡队长称赞它是‘抗战锅’,还亲自给它立功授奖呢。”李干事就是当年县大队的李侦查员,解放后就转业到地方工作了。麻主任听了一愣,然后冷冷的问:“匡队长是谁?”李干事说:“就是现在咱们县委会的匡书记呀!”麻主任沉思一下,又看了看正从路边走来的一群送铁锅的人,然后说:“大铁锅当年跟着共产党打鬼子立功,现在还要继续革命,为大跃进献身,再立新功。”说完手一挥,指挥队伍走了。晚上,李干事来到我们家,只见他在父亲耳朵上偷偷说了几句什么话,就悄悄离去了。夜里,母亲就把那口大铁锅从炼钢场地搬回了家,埋到了南屋的柴草堆里。事后才知道,那是麻主任和李干事预先计划好的,当时麻主任怕当着那么多人面让父亲把锅背回去影响不好,更怕的是真砸了锅得罪匡书记,所以才想出这个计策。母亲说当时天黑的出奇,她按父亲说的来到炼钢场西边一棵大杨树下,铁锅果然立在那里,就背回来了。

吃了一年大食堂,三年大饥荒就来了,村里人又各自回家做饭。但饭锅早被砸碎炼成了灰铁疙瘩,于是各家各户都忙着去买锅,一时铁锅成了稀有品。父亲对家人说:“买不到锅全家饿肚子,大铁锅是咱家的保护神,咱就用它度饥荒吧。”自那,我们家西厢房里便支起这口十印大铁锅了。母亲总是说这口锅懂人性,闹饥荒时没粮食,全家人天天喝菜汤吃糠窝窝,每到做饭时,它就发出“呜呜”的哭声,锅盖上还流满了泪珠珠。饥荒过去,锅里有油有粮食了,它就开始“吱吱”笑了。大娘说这是母亲耳朵出了问题,父亲说她不聋不瞎的,全是心理反应哩。可好日子没过几年,又开始文化大革命了。先是破“四旧”,横扫一切“封资修”,我家那口大铁锅又遭噩运了。

一天下午,家里闯进了十几个带红袖章的红卫兵小将,他们都是附近县三中的学生。为首的是个矮胖子,横眉竖眼,腰里还别着一把板斧。看到他,父亲好像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想,他是邻村补锅匠黑玉河的大儿子黑水。黑家祖传补锅手艺,到黑玉河这辈已是第六代了。经他手补的铁锅若不看锅底,在锅面上几乎找不出痕迹,我们家大铁锅的伤处都是他精心补好的。黑水脑瓜儿灵透,考上了中学,再也不当补锅匠了。学校停课闹革命后,这小子当上了学校造反派头头,领着一帮子人到处去破四旧,批斗走资派。我们家的这口“大清毛记”铁锅都是他爹亲手补的,多次进过他的家门,他当然知晓。黑水一进门就冲进西厢房锅台上去揭锅,母亲哭着去拦,他就领着一帮子人喊口号:“砸烂封建锅,横扫封资修—”然后把锅搬到院子里,用手指着锅沿上的“大清毛记”四个字说:“革命的战友们,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今天我们又挖出了一个封建毒瘤。这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接着,他拔出腰间的大板斧,抡起来就往锅上砸。第一斧下去,铁锅发出“当”的一声响,但只留下一个印疤儿。接下来的两斧头却连个印儿也不见了,累得黑水气喘吁吁。他停下来歇了口气,然后在手掌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又使劲抡起斧头........“天啊!”母亲喊着,腿一软瘫倒在地上。父亲急忙过去扶住母亲,却听到黑水“哎哟”一声惨叫,只见他把斧头扔在了地上,满脸是血,右眼变成了血窟窿,疼得满地打滚。原来,黑水这一斧子用力过大,使偏了劲儿,把斧头抡到了自己的左眼窝上。这时小将们哪还顾得上破四旧,还是救人要紧,便一哄而上,抬着黑水去公社卫生院了。

大铁锅虽然命运多舛,但这一次又化险为夷,躲过灾祸。黑水铁锅没砸成,却失去了右眼,从此变成了“独眼龙”。听说他出院后还想去砸,他爹黑玉河把他拦住了。爹说:“咱家六代人补锅,做的是善事,那是给乡亲们送饭碗。可你小子却去砸人家的饭锅,这是报应啊!”黑水不服,说老孙家的锅上有“大清毛记”字样,分明是口封建锅嘛,怎不该砸?爹恼了,一巴掌扇在儿子脸上,高叫着:“你个孽种,你再去砸,左眼珠也没了,就变成瞎子了。”黑水摸了摸左眼,耷拉下头,嘴里还是嘟囔着,像是不服气,但终究没来我们家砸锅。前年我回老家探亲,曾在集市上见到过黑水,那时他已年近70了,弓背着腰,脸上戴了一副黑墨镜,手里举着一个大竹竿子,上面飘动着一些小孩子玩的五彩缤纷的气球,边走边吆喝:“贱卖气球了,一吹上青天,二吹空中转......”听母亲说,黑水离开后,全家人都感到惊奇,说这大铁锅就是通人性。君子不欺人,堂堂正正,让你三招后,也就不客气了。大娘说,这叫恶人有恶报。

可母亲总也解不开心里的疙瘩,想弄个明白。就买上二斤挂面,晚上偷偷去邻村一个外号“黄神仙”的算卦先生家里去。“黄神仙”早就挂牌不干了,可见到母亲送来的挂面,还是关好门给母亲算起来了。没想到“黄神仙”对我家大铁锅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他告诉母亲,你家大铁锅虽多灾多难,但命该不亡,全是沾了这个“毛”字的光。母亲不解,说俺公公早年在奉天毛家锅铺里当过学徒,可毛家人全被鬼子炸死了呀?“黄神仙”说:“毛家人死了,可毛家造的铁锅不还在你家吗?铁锅上有毛家人的精气。”母亲还是不解,“黄神仙”就不做声了,只是朝着母亲神秘地笑。母亲又从兜里掏出一块钱递给他,“黄神仙”接过钱后,便开口了:“毛掌柜祖籍湖南湘潭县,湘潭县有条浏阳河,浏阳河流经一个村庄叫韶山冲,那儿出了个救国救民的大救星,大救星的父亲叫毛顺生,你公公的师傅叫毛顺义,同乡同辈同姓,福星高照,日月同辉,能不借光?”说完,“黄神仙”偷偷看了看窗外,见没人,对母亲说:“你回去想想,该明白了吧。”接着就催促母亲赶快离开,说算卦也是“四旧”,村治保主任常来他家盯梢的。母亲便走了。路上,她边走边想:“毛记大铁锅......韶山......毛主席......”终于连在一起了— 这全是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呀!想到这里,她心里开朗了,便不由自主的哼哼起那首《浏阳河》的歌子:“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江边有个湘潭县哪,出了个毛主席领导我们得解放啊......”

从1959年末期公社大食堂解散到改革开放,我们家的这口大铁锅一直用了30多年。农民日子越过越红火了,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煤气炉子,大铁锅也退休了。父亲去世后,大弟弟盖起了新房,开始把大铁锅安放到院子里那棵百年老枣树的弯树杈上,后来侄子娶了媳妇,搬到新院子住,一天村里来了个收破烂的,侄媳妇就把它卖了五块钱,让人收走了。为这,我打电话还把大弟弟骂了一通,他说当时他在外地打工,回家后和儿媳妇吵了一架,至今不和她说话。大铁锅走了,它是流着泪走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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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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