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没有事先预谋的杀人案:他怎么了

立秋了,气温并没有完全达到秋天的标准,不过一早一晚还是有些凉意的。村子里秋天的清晨总是忙碌而热闹的,正值秋收时节,尽管村人们身体疲累,但还是不能有一刻的贪睡,天刚擦亮就起身奔向一年的收成。

“突、突、突”,拖拉机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驶过村子里的街道,这是下地干活的人的宝马良驹。我在这“突突”声中醒来,他们已经下地干活,而我睡眼惺忪,内心一阵罪疚感。

八月的清晨,天那么高,云朵那么悠闲,缓缓移动着。半空不时有飞鸟的身影飞过,屋顶刚好有根支着天线的竹竿,它便叽叽喳喳的落在上面,俯瞰着人间的众生百态。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挂满了柿子,青青的,圆圆的,大大的,压得树枝险些折了。晾衣绳上昨天洗的衣服在晨风中摇晃,投下的光影交错,像极了皮影戏。谁家的黄狗拖着一身肥肉,在各家各户门前找食吃。“突、突、突”一辆拖拉机急驶过,吓得黄狗赶忙钻进了一座废弃的荒院里,“汪汪”两声,以示愤怒和抗议。

这是我回到村里的第一个清晨。上学离家以至工作之后,就很少能再回到村里久住,这次有一个时机,得以回到我生长的村里住上十天半月。村里变化不大,人们安逸实在,一切的一切好像千百年来都没有变化一样,像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民,默默耕作,无人知晓。但这天,有一件事,让这个村子一时间为人关注。

“杀人了,杀人了……”

最先向村子发出杀人信息的是十字街上的一个流浪孩,我们叫他保保,当然“保保”二字前还有个形容词“傻”,全称:傻保保。他和我年龄相仿,瘦骨嶙峋,没人知道他究竟为何整天在街上游荡,或者准确地说是没人乐意去真正地了解和关心他,大家只是当他是个物件,心情好的时候逗他乐乐,心情差的时候,他便成为了人们发泄情绪的工具,似乎谁都可以踹他一脚。

以往保保也在大街上呼喊过:杀人啦,放火啦……喊得时候拖着一米见长的鼻涕,咧着嘴,特别兴奋,因此人们根本没往心里去,谁会把一个傻子的话当真呢!这次也不例外,人们依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地里的活还不够忙活的,还有心思听一个傻子胡扯……这个傻子……保保,谁杀谁了,是不是用你那把大枪杀的……总之,没人相信他说的话。

我们讨论和热议一切话题,尤其是新鲜的、奇特的、耸人听闻的,什么美国又打谁了,阿富汗又怎么了,东家某男在城里不学好了,西家某女深陷传销组织,正待发展村人……但没有人真正关心这些,更多是一种猎奇,一种心理的满足,一种农业社会特有的消遣方式。就像保保嘴里喊的“杀人了”,且不说我们把保保当成一个傻子不信他的话,即便是真的谁家吵架了,动手了,也不会发展成多么严重的事件,也就不值得真正地关心,何况正是农忙时节。

在农村,人们更关心的是自家的收成如何,以及政府对农村、农业、农民的政策有没有更好,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人们常说,鸡窝里跳不出金凤凰,越是偏远,越是不发达的地区,人们越是能安分守己,因为变动对于靠天吃饭的人来讲,更大概率是动荡。

时代超快速地发展,激荡着一切,连偏远的农村也没放过,隐约能感觉到那份安分守己背后有些什么暗流涌动,我们都会是时代的陪葬品。

尽管多数人没相信保保的话,但他所说的是真实的。

那件杀人案,是这样的。

清早上,老拐拖着有点跛的腿,趿拉着拖鞋来到十字街口早餐摊,像往常一样要了两根油条,一个烧饼,一碗豆腐脑,又让小摊老板打包了一份准备带回家给妻子。他准备吃完之后就下地干活,有活的日子里每日如此。早餐摊不大,三张地桌拼成一个能容下十人左右的长方形,条凳被坐得发亮。旁边油锅里的油条像被困的猛龙一般,上下翻滚,由白慢慢炸成金黄色。油条要趁热吃,一口下去酥脆可口,再就一口老醋豆腐脑,相当美味,这时候如果有人拿来一只龙虾要跟自己换,恐怕也得思忖半天。

老拐到摊点比较早,等快吃完的时候摊点已经坐满了人,街上人也多了起来,大家精神饱满准备一天的劳作。在老拐对面坐着的时候邻村的瘦猴,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前放着三碗豆腐脑,六七根油条三个烧饼,对面的老拐不禁感叹:到底是年轻人的胃口好啊!老拐想到自己不过50大几岁,体力精力就跟不上了,尤其这几年干地里的活时候,明显感觉到有些吃劲,不服老不行!

“老拐叔,你家今年产量怎么样啊,前几天下冷子砸得多吗?”

“我们那片还行,没怎么下,砸得不多,就是风刮掉了不少。”

“这脏天,同一个村,我们家地那下得就大,啪嚓啪嚓的,好多树枝都给砸断了,今年产量少了得少一勾啊。”

大家都在讨论着今年的收成,毕竟对于靠天吃饭的人来说,这关系到接下来一年的生活,尽管现在外出打工的机会的越来越多,但像老拐这样上了点岁数,而且腿脚不便利的人,地里的收成就更显得重要了。其实按说像老拐这样50大几的岁数也不算老,但一年又一年的农活生将这些人的身体给累出毛病了。一年四个季节,有三个季节是在鼓捣地里的那点农活,从开春一直到下霜,如果再遇上点妖怪的天气,白白搭进去农药化肥浇地的钱不说,身子骨也在这一年的劳作中又变差了许多。我们常说,农民的一生大概是青壮年时辛辛苦苦地鼓捣地里的活挣钱,等老了以后用那些钱来养病恹恹的身子,有时还不够。

“操,你瞎啊,长着眼睛出气啊!”瘦猴骂骂咧咧地说。

“怎么**说话呢,按辈分你还得叫我大伯呢,小子。”老拐还嘴道。

两人谁也不饶谁地骂将起来。突然,瘦猴一巴掌将老拐扇到在地,嘴角浸出了血渍,脸上五个手指印清晰如红痣般。邻座的人一看这情形也都开始拉架劝说起来。但瘦猴的架势看起来不想就这么平息这场争端。瘦猴在村里的风评不怎么样,有人说他有儿有女,但却游手好闲不正干,前几年还因一些什么琐事跟人动过刀子什么的,听起来不是一个善茬。老拐这人平时说话语气就比较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腿脚不利落而觉得别人看不起自己,才做出这种攻击的架势。如果在平时喝酒聊天或者平常调侃玩闹的时候,那一句句脏话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不适,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只是一个助词或者一种语气。但今天坏了,坏就坏在有人当真了。

“你再他妈打我一下试试,你爹来了都不敢打我”老拐坐在地上一边掏手机,嘴里还一个劲儿地说着。

“喂,媳妇儿,有人打我呢,你……”

没等老拐下一句话说出口,瘦猴随手抄起屁股底下的条凳将老拐掀翻在地,没给他任何的还手的机会,嘴里闷声喊出:“操”。

这时,刚才劝架的人也都不再试着劝说了,躲在早餐摊最边上。街上的人也都停下了脚步,傻保保喊着、嚷着“杀人了,杀人了”,跑开了……一时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闻风而动,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朋友圈、快手这些时下年轻人、中年人熟悉的社交平台视频、图片疯传了起来,传言也四散开来:某某村杀人了,据说是猎枪杀的……爷俩为分家大打出手,儿子打死了老子……还有人说:勾引人家媳妇儿之类的,总之你所能想到的常见的谣言,均出现在了这次事件里。

估计老拐也没想到,会受到这么严重的击打,大有要自己命之势。老拐被扇倒在地的反应,可能正代表了欠发达的农村地区,村人处理矛盾的方式:躺倒在地,以示弱者姿态。这样的方式其实是一种示弱和平息事态的变形,但对方没有接收到这个信息。

瞬间血淌了一地,老拐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往外漫着血,呼呼喘气,喉咙里像是堵了两根未下肚的油条一样。

没等老拐媳妇儿放下电话,傻保保像丢了魂一样地跑过了她家的门口,嘴里不住地喊着“杀人了,杀人了”,邻人也说,老拐被人打了。这时,她的愤怒像炸油条的热锅油一样,翻腾着。一路骂骂咧咧跑将过去。

当人们无法用准确的语言将自己内心的情绪描述出来的时候,一句脏话便能起到这个作用。说来也怪,脏话成为了每个人必备的锦囊,遇事随时打开,总能指点一二。但有时,脏话能帮我们解围,也能让我们招惹祸端。

带着愤怒跑来的老拐媳妇儿,自然也是一路脏话不断,她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事态发展到多么严重的程度,以为只是邻里拌嘴以及抬手打架,仅此而已,所以并没有做任何准备,比如抄起一个木棍或者其他,比如心理有了预设:对方可能会杀了自己。

瘦猴扔下带血的条凳,一屁股坐在地下,像是中学生跑了个1000米一样,面色苍白。没吃几口的油条、烧饼和那三碗豆腐脑,全都掉在了土里,和老拐的血混在了一起。面对躺在血泊里的老拐,我不知道瘦猴是什么心情。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像极了观看一场情景演出:舞台上有人扮演着杀人的人,有人扮演被杀的人,逼真程度堪比真实,而观众不时交头接耳,交流感受,但都距舞台远远的。真实的剧场里,观众席和舞台之间有一米多的是距离,而此时发生这一幕的现场,围观群众和杀人的人以及被人杀的人之间隔着人性。围观的人没有上去阻拦暴力的进一步发生,而是眼睁睁地看着两条人命消失在了每天来回无数遍的熟悉的街道上,讽刺的是这条街上还有一家乡卫生院。

没等瘦猴反应过来,老拐媳妇儿伴着骂声跑来了。她看到躺在血泊里的老拐一动不动,立时瘫倒在地,骂声逐渐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不住地摇晃着老拐的身子,但没人回应她。这时,哭声再次变成骂声,愈加直观。一边骂着瘦猴,一边扬着拳头跑向瘦猴。老拐媳妇儿踉踉跄跄地跑到瘦猴跟前,撕扯着他的衣服,没等她撕扯几下,瘦猴像复苏了一样,一脚踢开老拐媳妇儿。也许是起得太猛了,或者是刚才抡条凳太过用力,眼前一黑险些摔倒,一把扶在了案台上。手正好压在了切面团的铲刀上。瘦猴两眼放光,似渴了很久的人,看见了水一般,拿起铲刀向老拐媳妇儿冲将过去。

而此时,远远的村口传来了警笛声。就在刚才那一幕幕发生的时候,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掏出手机报了警,附近派出所民警随即往事发地赶来。

老拐媳妇被踢倒后,坐在地上正想摸条凳站起来的时候,看见了手拿铲刀,两眼发光的瘦猴。也许是人求生的本能,老拐媳妇儿“噌”地站起来,向远处跑开,在她的身后是一个个血脚印。

“让你他妈的骂我……”瘦猴怒狠狠地骂起来。

在老拐媳妇儿跑了四五米后,被一铲刀砍倒在地,闷声倒下。地上的土飞溅起来,迷了好多的人眼睛,血腥气混着土气,成为了多年后人们记忆中的秋天的早晨的味道。

瘦猴把老拐媳妇儿砍倒后,并没有放弃攻击,骑在她身上,朝后脑勺连续砍着,知道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疲累的瘦猴,顺势躺倒在地上。随后瘦猴的本家哥哥急匆匆赶来,将瘦猴困住,交给了随即赶来的民警。

“又他妈的下雨,没完了,地里的活再不干,今年收成就全泡汤了。”

“谁说不是啊,年年到这会儿得闹点儿累赘,就不能顺顺当当地过个秋收。”

我们的村子不属于多雨的地带,但每年会下场暴雨,一连几天,今年的雨水特别多,而且特别大。雨水洗刷了整个村子,雨后屋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的玻璃管格外耀眼,巷子口的枣树叶子绿的发亮,这一切都洁净如新。

人们又如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开着拖拉机,下地干活了。而我也将要再次离开家。

回城里的长途客车停在十字街上,每天两班,早上六点四十,中午十二点二十,我每次回城都坐早上的那一班。早上这一班人比较少,我习惯坐在最后排角落的座位,对我来说这样比较有安全感。司机开动客车,“嘀嘀”两声以示发车,提醒路人注意车辆。而今天,这两声“嘀嘀”在我看来略显多余——正是农忙时节,又是早上,街上人本就不多,再加上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使得其他的早点摊也不再敢出来摆摊了。

客车驶出我从小生长的村子,不知道下次回来会是什么时候。我顺着车行驶的路线,又将村子回看了一遍,大致没变,像一个历经了风雨的老人一样稳坐在城市的东南部。淳朴的民风,踏实勤奋的村民,怎么就生出了杀人的案件,这是我想不明白的,我从出生到现在,也只听说过这样一件杀人的案件。

我试着想清楚这几个问题:老拐为什么会习惯性地使用“躺倒在地,展示弱者的形象”这样的方式来应对别人的暴力(姑且称为暴力吧)?瘦猴为什么会连杀两人,如果说杀老拐是激情冲动的后果,那老拐媳妇儿完全可以避免的,为什么没有呢?那些村人们,为什么没有人出来阻止这惨剧的发生,而仅充当了看客的角色?

我想不清楚!我不知道“他”怎么了!

对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每个村子里都会有那么一两个看起来“不正常”的人,这个不正常不一定是指他们智力或者精神不正常,更多的是说他们没有过着正常的生活。那件事情之后,我印象当中就没再见过保保了,不知道他是流浪到隔壁村了,还是怎么了。作家马良说,街上的疯子,就像垃圾,在长久堆放后总会莫名其妙地消失,我想保保也是这样的!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3-15

标签:铲刀   条凳   媳妇儿   杀人案   收成   骂声   油条   拖拉机   脏话   村子   村里   傻子   嘴里   街上   早上   发生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