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不亦快哉

豫章故郡的雨时不时地便下了起来，季节已到了谷雨时节，霜雪不再，寒潮收场了。“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春风和融，草色萋萋，依依挥手路边含情脉脉的金边瑞香，披星戴月穿云破雾冯虚御风精骛八极地降落到这个曾经如此眷恋的西南小镇，蓊蓊郁郁夹道迎送我的芙蓉花依旧是那么深情地娇羞，默默地流连着我的过往，情思随着缓缓的车行有一些甜甜的、酸酸的感怀，眼睛也略微有些模糊。

晚唐诗人韩偓有一首《惜花》的诗，如此感慨春光易逝残红化泥，读来颇有同怀：“皱白离情高处切，腻红愁态静中深。眼随片片沿流去，恨满枝枝被雨淋。总得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 尤其是这句“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写的细腻委婉含蓄，用词精细入微，一个“悲”字道出了诗人多少无计留春的不舍情怀。

红尘里浸染淬火喧嚣嘈杂里却倍感寂寞，我不知道如何安置这心猿意马的灵魂，降服这真假难辨的六耳猕猴，来到这西南小镇在菜畦垄亩间呼吸，也许能暂时平静些，道旁略窗而过掩映错落之间的蓝瓦白墙此时看来实在使人神往。

“我特别喜欢咱们这里的景致，退休了择一城而终老。”扶着车窗，口里喃喃自语着。

“炎老师，退休了来四川居住吧，我们这边多好，你到山上租个房子便宜得很，可以养老。”司机师傅随口和我聊着。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离退休还早着呢。年少的时候拼命地、把头削尖了往城里钻，总想离开那食不果腹的地方，在城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又想回归农村了，过那种田园牧歌式的日子，人呢，没有知足的时候，真是颠倒梦想。”多年的奔波，偶尔静下有些感喟与无奈。

“可不就是，炎老师退休了就来我们四川养老吧，天府之国有峨眉山、有都江堰、有杜甫草堂、有武侯祠、有火锅、有串串，非常不错的选择。”司机师傅很爱自己的家乡。

“好！”我随口答道。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没人知道未来的路是高速还是泥泞小道，只能把定精神战战兢兢地过好每一天，不至于当下翻车也不至于给未来埋雷。姑且走着，届时再说。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红尘之中千万人来千万人去得见有趣的灵魂直如凤毛麟角了不可得，有些孤寂。

曾经默读才子金圣叹的《三十三不亦快哉》颇觉旷达童趣自然天成，大才子确是是有趣的灵魂，只是这有趣代价有些傲视的太大了些。

金圣叹原名叫作金采，字若采。清朝鼎革以后，改名喟，字圣叹。这个名字据说出自《论语·先进篇》：心忧万世的老夫子一日让追随他的学生们说一下毕业之后各自的志向，是考公务员呢还是去做金融，子路、冉有、公西华等学霸都表示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建功立业名标青史，唯独那个似乎没出息的曾皙(点)的人生追求的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也就是曾点的志向是和几个小伙伴穿件新衣服、游个泳、唱个歌什么的自由自在的了此一生。却不料“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得到了夫子的首肯。金圣叹名士风流自视极高也想过这种鄙弃功名逍遥不羁的生活，因此改名“圣叹”，可见不同凡响。

《三十三不亦快哉》其中一段这样写道：“其一：夜来似闻某人素心，明日试往看之。入其门，窥直闺，见所谓某人方据案面南看一文书，顾客入来，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既来，可亦试看此书。”相与欢笑。日影尽去，既已自饥，徐问客曰：“君也饥耶？”不亦快哉！”。

当灯下默读这段文字，确实觉得十分有趣快哉，一次闲来无事的拜访，两个有趣的灵魂简单直接的对白，毫无雕饰天机荡然。这段话译作白话来讲就是：“夜来无事偶尔想起听说某人是个淡泊名利之人，第二天试着去探访交流。进了他家的门，偷偷斜视看了看他的卧室，见到所说的这个人，正面朝南正襟危坐在书桌前看一封文书。他看到有客人来了，默默地作了一揖，就拉着我的袖子叫我坐下，说：‘先生既然来了，那就一起看看这封文书吧。’于是和他相与欢笑，直到日落。这时他自己觉得饿了，于是缓缓问客人道：‘先生也饿了吧？”不亦快哉！’”。生活琐事，在才子金圣叹笔下也是天机汤汤，一片盎然生机，确实有趣的灵魂。我读此亦觉得“不亦快哉”！

晋·裴启《王子猷居山阴》也记载一个有趣的灵魂：“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段文字记载的就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典故。王子猷是东晋时的大书法家王羲之的五儿子，生性高傲，不愿受人约束行为豪放不拘。一年冬天，鹅毛大雪连下了几天，到了一天晚上雪霁天朗，一轮明月天际高挂辉映白雪皑皑，美到极致。王子猷推窗而观，顿时兴致大发，命人取来酒菜，左手擎杯右手捧着左思的《招隐诗》，铿锵而歌：“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喝酒观景吟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吟到兴致，忽然觉得此景此情，没有弹琴作画的朋友戴逵一起赏玩，岂不太煞风景？

“好，我马上去见他？”乘着酒力，王子猷马上叫仆人备船挥桨，连夜前往去见好友戴逵。兴致一来也不考虑自己在山阴而戴逵远在剡溪，两地隔山隔水路途遥遥。

两岸夹山郁郁月光如水般轻轻地倾泻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王子猷观赏着如此秀丽的夜色，如同进入了仙境一般，恨不能早点见到戴逵，共赏美景。。

“快！快！把船儿再撑得快点！” 王子猷催促着仆人。船儿整整行驶了一夜，拂晓时，终于到了剡溪。

就要登岸见到好友戴逵了，可王子猷却突然要仆人撑船回去。累的半死仆人喘着粗气莫名其妙弱弱地问道：主人，怎么了？

“我本来是一时兴起才来的，至此兴致尽了，何必一定要见着戴逵呢？” 他淡淡地一笑。

“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想着一脸懵逼的仆人、引颈高歌的王子猷，尚在梦乡里不知情的戴逵，月下千山万水的剪影，画面如此静谧可人、有趣。名士风流传唱千载读此美文轶事，不亦快哉？

不怎么饮酒了，不能捧六大才子之书放浪形骸、诵左思《招隐诗》赏月吟诗了，忙里偷闲静静地端坐几案边沏一杯清茶听一曲禅乐读一段美文，亦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