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白鹿原


走出白鹿原


到了这个年纪,我最常有的一个习惯,就是夕阳西下时坐在七楼的露天阳台,望着那被岁月裁得平齐的原棱线发呆……离开白鹿原已有三十个春秋,但最亲不过生身地,况且那里还埋葬着元末以来六百六十年间三十三代先祖以及母亲的身骨,无时无刻地让我魂牵梦系着。

我的童年充满了苦涩的回忆。清楚地记得,那还是一个论成份、挣公分的生产队大合作化时期。"地不少,但是打不下多少粮食;人不少,但是拽不动一个碌碡。"是那个时期留给我的深刻印象。吃不饱饭,是常有的事。每到三夏大忙时节,拿上洋甆碗到刚碾过麦收拾得干净的打麦场上剜麦颗儿,去刚割完的麦地里拾麦穗,就是我们最欢欣而且满怀希望的时刻,但到头来却无一不是被失望击打得垂头丧气。由于海拔高水位太深勘测技术不够打不出水,还要和哥哥弟弟跑遍西坡东坡邻村三里远坡下沟渠的冒水泉抬水吃;八四年人民公社解体,生产队抓阄分发公产时,母亲手气好的出奇,抓到了让所有人眼馋的那头种牛和西坡芦苇园边的大杏树,也给我们一大家(与伯父没分家)六、七个人带来了大麻烦:公牛食量惊人,但是全村家家不是养羊就是喂猪或者看牛,村子周边能割的草早都割光了,我们不得不每天下到七、八里远挨着河道的坡底去,每人割满五六十斤的一笼草还要背上原……那一年我十一二岁。由于心里有着百个不情愿,所以尤其增加了那段岁月的痛苦感受,也在心底里发起着终有一天要通过努力逃离村庄的誓言。

走出白鹿原


两年后爷爷终于不忍我们终日从坡底背草的艰辛而忍痛卖掉了公牛,虽然解脱了我们的痛苦,但又何偿不是减压了我的韧劲儿?

人的一生,经历苦和难是一个恒量,少时如果不经历,日后恐也难以摆脱,或在身体,或在精神,谁也不可避免。我常常在想。

童年的逃课经历也是我心底永远的痛,骗母亲说去上学,但是经常躲在麦秸垛里,伤着一直看好我的老师和对我寄予着扭转贫苦家境厚望的母亲的心……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父亲经常为了不让我们弟兄三个饿肚子,骑着二八加重自行车去高陵、泾阳、三原等渭北一带买粮,返回的路上又担心被抢被劫,经常是骑着推着一整夜,一百六十多斤麦子,一个人推上八里坡的那个难,让我曾经在很长一个时期对白鹿原怨生着憎恨。

包产到户后,每到麦收季节,父亲总会说:中午麦杆儿脆,会割得快一些,我们深信不疑,可是那个大太阳下被麦芒扎、被麦灰呛、被阳光烤、被干渴吊的滋味,无法言表。

走出白鹿原


记得那个时候,村里的长辈们都对我说:娃呀,农事是个长性活,砸下了就好了。可是我总在想,为啥别人能,我却偏偏不能?扬场扬不了,拉麦个子的架子车总是装不好,搬个砖头怕把手磨糙,在西坡担麦子时怨声载道……我一面认着输,又一面在心底寻求着抗争。

走出原去!这个在每一个原上人心底最深处呐喊过无数遍的声音,那一刻,在我的心里迸发出了共工一样的怒触。

自古以来,文武两道。这是寒门弟子跃过龙门的不二选择。建国后的很长一个时期,考大学和参军入伍,拧转身份成为城里人,依然是乡下青年的梦想和追求。

当兵十年后,终于吃上了公家饭,当那无数的鸽子楼中的一扇窗户终于可以为我点亮时,竟却发现,时势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栋整排里买房进城的,几乎全都是农民兄弟。

一切在冥冥之中仿佛都已有安排,任凭我思想如何活泛,方向总是无法改变,从暂居到定居直至今天再也折腾不动的安居,无论绕过多少个圈,回到的依然是当初那个起点。

屋檐下有个燕子窝,任凭那燕子飞得再远,也离不开人类,而无论在人家住的再久,也终究不是人类。

每一个儿子,都是在母亲的怀抱里长大的,从襁褓到扶护着学步再到开心地看着奔跑,直到手抓不着眼看不见,将那远行的身影隐没于地平线,心却已经发力,开始了比那双曾经紧拥在怀的手更加用力地牵挂,无时无刻,黑夜和白昼,永远永远不知停歇……

走出白鹿原


初入伍时在包头固阳的大青山下,塞外的寒风刀割般剌着脸脖,新兵连超负荷的体能和素质强化训练,常常在课间休息时,会让我望着家乡的方向发呆。入夜了,借着厕所的灯光,一字一句默读着母亲寄来的信件,竟然发现,那颗心近得呀,几乎完全可以用手触碰得到……

原上人,从来都是把回家叫回原。

只有遥远地、长久地离开过家的人才能深深体会到,原就是妈,妈也就是那个原。

此后每一次回家前,都会写信或者打电话给家里。于是,村口那个长长地守、长长地望、长长地等待的妈,在一瞬间刻入我脑海的影像,竟成了永生心头挥之不去的痛、挥之不去的甜……

从窗子到门虽只有七步,也有着急不可耐的奔跑,却乍然顿足:人生已晃过若干个十年。

母亲的老年来得太过突然,我甚至还在习惯于等着她给我擀面铺床打洗脸水的转眼之间,她,就已经老了。

母亲的去逝来得更突然,就在原上所有人都已衣食无忧地过上了好日子,而她还来不及甩去那个苦和痛的瞬息之间,就撒手作别。

但是,在为她抚闭双眼的那一刻,我却分明掌揩到了她那顺着脸颊流下的两行长长的眼泪……

母亲下葬那天,飘了一些雨。山河垂泪,草木同悲,我的心情沉落到了谷底。

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够把老宅翻新,我却以各种借口搪塞了过去。

母亲认为很重要,我却认为没那么重要。但这个世界上,很多的不重要,只是因为你没认识到它的重要。

母亲心中的重要,我却在漠视着。

父母,是隔在我与死亡之间的那面墙,现在,墙已坏,我却徒留着无奈。

父亲已经七十六了,不敢再给自己留下愧疚和遗憾,我给他在我居住的城市买了一套养老房,把他接在身边,尽量不去打扰,任由着他的自由与洒脱,父亲很乐得享受。我心稍安。

童年对原的恨,成年后对原的疏,都在随着时间长河的激荡,终于代谢成了对原的深深依恋。

离开了原的日子,心往往会更在原上。父亲如是说,我也如此在想。

我的个原啊……


走出白鹿原


作者:贺军锋,1973.10生于蓝田,中共党员,蓝田县小荷舞蹈培训中心法人,1990年12月至2001年3月,在西安空军工程大学服役,2001年3月至2017年12月在蓝田县人武系统工作,2017年12月辞去公职创办舞蹈培训机构,任理事长,喜欢读书、思考、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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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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