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民俗采风 | 牲口市上的驴经纪，袖藏乾坤

我上小学那时候，老牟平一中门前的护城河边，是牟平大集的牲口市和小猪市。每逢集日，这里既闹哄哄也臭烘烘的。

13岁那年秋假中的一个集日，同学喜子约我到牲口市去玩。他告诉我，他爸爸是个“驴金金”（方言音，即驴经纪，指买卖牲口的经纪人），每个集日都到牲口市为别人撮合买卖，和猪市的骟猪人很熟悉，能够要几个阉割下来的“猪蛋（睾丸）”，用黄泥包起来烧着吃，味道好得了不得。我就颠儿颠儿地跟着他去了。

那天在牲口市逛荡了一上午，要没要到“猪蛋”不记得了，倒是喜子他爸爸那种稀奇古怪的撮合生意的方式让我大开眼界。

牲口市里有几十头准备交易的耕牛，一旦买主看上了其中的一头，就会把喜子他爸爸拖过去掌掌眼。那些买卖牲口的都叫他爸爸“大牙哥”，对他恭恭敬敬的。

“大牙哥”把一双手揣在袖子里，板着脸，一言不发，围着那头耕牛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牛头前站定。他首先吩咐牛的主人扯住牛鼻剪，然后双手用力掰开牛的上下嘴唇，下颌的那一排牙齿就露了出来（牛的上颌没有牙）。

后来才知道，他转着圈看是观察牛的骨架和皮毛，扒开牛嘴是通过观察牙的对数及磨损程度来判定这头牛是“几岁口”。通常以“四牙齐口”为最佳年龄段，如果过了10岁，就意味着基本失去劳作或生殖的功能了。

观察完了，“大牙哥”就沉着脸走向卖主，然后伸出右手插进对方的袖口里。两人在袖口里干什么，外人根本不知道，只看见他俩的眼珠子一会儿瞪得鸡蛋大，一会儿又微微地眯上了。一转眼的工夫，卖主这边协商妥了。

“大牙哥”转过身又走到买主那边，同样的面部表情再重复一遍。片刻过后，只见“大牙哥”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这桩买卖就算谈妥了。

最后，买卖双方哈哈一笑，点钱、牵牛，一笔中介费“大牙哥”就赚到手了。

“大牙哥”很吃得开，一上午居然撮合成了三桩买卖。中午到饭店吃了饭喝了酒，把中介费稳稳地揣进了腰包。我和喜子也跟着沾了光，每人吃了一大碗烩火烧。

这种交易过程简直太神秘了，我一直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文革”期间开大会批判“大牙哥”，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勒令他老实交代那些“糊弄人的把戏”，他这一套交易方式才算“解密”，我也解开了闷在心中多年的谜团。

原来，手放进袖子里讲价是牙行的传统做法，叫作“拉手比价”或者“袖内拉手”。行有行规，牲口市买卖双方在谈价钱时，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出价，就采用“拉手比价”的方式。卖方首先伸出手来开个价，然后是买方还价，一切都在袖子里进行。当买卖双方谈妥后，便握住手用力晃几下，即买卖成交。

仔细想一想，这种“拉手比价”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如果买卖双方互相口头争讲价钱，很可能因言差语错伤了和气。而通过在袖口里摸手，就算交易不成功，也不会失了脸面。

其次，这样谈价有很好的隐蔽性，如果这轮交易不成功，别人也不知道买家出的价格，不会影响卖方下一轮讨价还价。

再者，买卖牲口都是通过“大牙哥”这样的中间人，他们从中赚取中介费。采取“拉手比价”的方式，具有很大的排他性，让其他人不敢贸然参加竞争，从而提高成交的概率。

那次批判会上，“大牙哥”详细交代了“拉手比价”的全过程。记得有一套比划的顺口溜是这样的：“一是一来二是二，三是三来四是四（四念作舌尖轻音），张开是五，翘起是六，捏七叉八勾拉九，十全十美握拳头。”

这套顺口溜说的就是每个手势代表的数量，若要说得详细一点，即捏住（对方）食指，表示1；捏住食指和中指，表示2；捏住食指、中指加无名指，则表示3；捏住食指、中指、无名指加小指，则表示4；五指全伸，表示5；翘起大拇指和小拇指，表示6；大拇指、食指、中指指尖捏紧，表示7；拇指和食指叉开，表示8；勾回食指，表示9；五指握拳表示10。

而如果数字有重复，则在袖筒里晃动一下，例如22，就是捏住食指和中指一次，再晃动一次。

在数字复杂、多次出现“零零当当”的情况下，有时候嘴里也念叨着来配合比划。每到这种当口，卖家在袖子里摸买家的手指头，嘴里念叨“这个整、这个零儿”。比如摸着两指头就是两百块，嘴里念叨“这个整”；再摸一个指头就是10块，嘴里念叨“这个零儿”，就是卖家要价210块。然后买家再摸卖家手指头念叨着还价，还是这套程序。

“大牙哥”那天交代得很详细，一时间，把会场里的大小头目及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吸引住了，偌大的会场鸦雀无声，根本看不出是批判会，倒好像是在听专家做报告。以至于批判会过去好些天，在街头巷尾、田间地头，还时常会听到有人嚷嚷几句：“张开是五，翘起是六，捏七叉八勾拉九……”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牙行又红火了一阵子，据说“大牙哥”还带出了一个徒弟。随着农业机械化程度的日新月异，到上个世纪80年代末，牙行这碗饭才算是吃到头了。

文 | 刘甲凡

原文发表于《烟台晚报 烟台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