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当正常人

“把自己当正常人”,这句话或许是我在心理卫生科对神经症/心理障碍者讲过最多的一句话,这也是森田疗法中“为所当为”和正念疗法中“接纳”的精髓所在。

本文将从几个方面再谈谈这句话在当下社会中的意义。

01

我在著作《做自己的旁观者:用禅的智慧疗愈生命》的前言中曾经引用德国精神科医生曼弗雷德·吕茨的话,他是这样说的:“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精神分裂症,没有抑郁症,没有成瘾症——有的只是承受着各种不同痛苦现象的人”。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家欧文D·亚隆提出:“如果我们专心思考我们活着(即我们在世界上存在)这个事实,并且尽力把那些让人分心的、琐屑的事物置于一边,尝试去认真考虑导致焦虑的真正根源,我们便开始触及某些基本主题:死亡、无意义、孤独和自由。”

这就是说,所有的心理障碍问题的本质都是人生/生活问题。例如:许多以失眠(尤其入睡困难)、焦虑为主诉的求治者,其潜意识中蛰伏着深深的“死亡恐惧”或“无意义感”;那些抑郁症患者们,他们感触到了这个社会没有出路的负罪感、实在的压迫感和绝望感,而我们这些“健康人”却在悬崖上翩翩起舞,对所有真正重要的问题视而不见,还以为这是正常的;那些把“今日不搏何时搏”贴在脑门上的成功人士,在患了心理障碍之后,才会卸除所有的面具,直面自我、流露真情;至于那些打着“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幌子放纵自己的瘾君子们,他们依赖的并非是酒、性或者药品本身,而是一个不会让他们难堪,不会轻视、伤害他们,能让他们陶醉在迷狂中的世界……

02

我在《做自己的旁观者:用禅的智慧疗愈生命》这本著作中曾经花了很大的篇幅来论述“谁是健康/正常人呢”这个问题。

的确,许多精神疾病/心理障碍者大多是乱“自己”或与自己关系很近、影响深远的“主要照顾者”,并不会毫无原因地直接骚扰陌生人或对社会造成危害。从世界上的许多统计数据看,精神疾病患者犯罪的概率比正常人小。难怪有些心理科医生经常会半开玩笑地说:“宁可与这些病人相处,也不愿与所谓的正常人相处。”

例如,绝大部分抑郁症者存在“内疚感”或“没有价值感”,觉得自己没用,对不起他人和社会。已故的精神医学教授刘贻德先生曾经说道:“诚信二字可以概括抑郁症患者病前人格。”“我从未见一例抑郁症患者病前表现奸诈、狡猾、仗势欺人、拉帮结派、以权谋私、教唆作恶、阴险恶毒。你们都见到过判死刑的罪犯表情,面对“死亡”判决。他们抑郁吗?甚至于临刑前还有高呼“20年一个好汉”者。抑郁症患者的病前人格令我崇敬!”

03

从临床上可以看到,我们现代人倾向于将自己的身体完全看作是一个客体,是某种外在的、可以用化学方法或物理方法进行研究的、可以对其进行计算和控制的东西。因此,身体上出现不适,我们最常见的处理方法是服药、打针、针灸、理疗,甚至手术。许多时候,这些“积极”的治疗方法不仅无效,还可能对身体带来危害。正如德国精神科医生曼弗雷德·吕茨所提出的告诫:

无论是外科手术还是精神科,其最高的艺术在于“无为而治”——就是只要有可能,尽量什么都不治。一个外科大夫搞清如何做一个手术,两年就够了;而真正懂得什么时候不要去做这种手术,却需要20年。同样,一个精神科大夫也需要很多年才知道,什么时候他不应该去治疗一个稀奇古怪的人。

当然,内科医生的情况也是如此。下面以疼痛为例来说明:

当你感觉到身体疼痛时,无论是像肩膀疼痛,还是头痛,你最自然的反应就是尽量避免疼痛的感觉,初看上去,这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身体的疼痛令人难以忍受。于是你就会努力忽略它,转移注意力,甚至去喝酒或服药,以麻痹这种疼痛感。这种逃避在短时间内可能会奏效,但过不了多久,这种逃避的效果会消失。同样地,对抗疼痛,仍会让你感觉疼痛,更糟糕的是,你还会感觉到情绪上的痛苦并再去对抗这种痛苦。禅学将其称为“第二支箭”。

相反地,如果我们只是去接纳这种疼痛,旁观这种疼痛,我们的痛苦就可能会减轻。

业已证明,包含旁观躯体感受在内的“正念”治疗能有效地缓解各种躯体症状,尤其是各种慢性疼痛。

04

在强调疾病的早发现、早治疗的当下,绝大部分医疗卫生相关机构和人员都在卯足劲做医疗科普宣传时,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科协主席韩启德在中国科协年会开幕式上,没有像往年那样致开幕辞,而是选择在特邀报告环节连续抛出这三个问题,开启了其题为《对疾病危险因素控制和疾病筛查的思考》的报告。他还颇有兴致地告知与会者,这个报告将涉及一些“颠覆性的意见”:体检根本无意义

“我们现在的医疗出了问题,不是因为它的衰落,而是因为它的昌盛,不是因为它没有作为,而是因为它不知何时为止。”韩启德说,“在宗教强盛,科学幼弱的时代,人们把魔法信为医学,在科学强盛、宗教衰弱的今天,人们把医学误当作魔法。”借用我在著作《走出绝望:心理医生教你摆脱抑郁的折磨》前言中的话说就是,我们现在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把社会问题医学化了。

05

从另一个角度说,“过度治疗”行为已经成了健康的一个杀手。

许多人都说:“生命只有一次,人再小心也不为过,做再多的测试也不为过”。这种逻辑认为,趁着潜在的问题还没变成坏事(不管可能性是多么低),将之检查出来、处理或消灭掉,肯定会更好。这种方法的缺点在于众所周知的假阳性问题。

以乳腺癌筛查为例。研究表明,在接受了乳腺癌筛查且没查出异样的女性中,有20%~30%其实有肿瘤。但反过来说,筛查还常常发现没必要关注的肿瘤,导致不必要的干预。肿瘤学家使用了“滞留时间”(sojourn time)这一概念,指从筛查发现癌症到癌症显现之间的间隔。许多癌症都有很长的滞留期,而且进展缓慢,患者几乎总是在癌症发作之前就死于其他原因了。英国的一项研究发现,多达1/3的乳腺癌患者接受的治疗,可能让她们身体残缺,甚至可能不必要地缩短她们的生命。

蒂莫西·乔根森曾经举过一个例子:如果有一名50岁的妇女,乳房X光检查呈阳性,她患乳腺癌的概率是多少?160名妇科医生受邀做了评估,60%的人认为概率是十之八九。“实际上,这位女性患癌的概率仅为1/10。”

乔根森进一步总结道:“最遗憾的一点是,乳腺癌筛查并没有挽救太多生命。每1000名接受筛查的女性中,有4人死于乳腺癌(要么是因为没有发现乳腺癌,要么是因为乳腺癌的侵袭性太强,无法成功治愈)。而每1000名未曾接受筛查的女性中,有5人死于乳腺癌。故此,筛查在每1000人里只救了一个人。”

06

总之,现在对健康与疾病的反应过度了。自世界卫生组织提出了“乌托帮”式的健康理念——“身体上、心理上和社会适应能力上达到一种完美状态。”这种“乌托帮”式的概念导致了很多危害:

(1)、诱导许多人无限地“崇拜健康”而忽略了生命的意义,甚至在某些地方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健康宗教”,身在其中的人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活着,为的是能“寿终正寝”;

(2)、由于这种健康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实现,所以催生了大量的“健康产业”,活跃了许多“保健市场”;

(3)、只要你做了足够的身体检查,就会发现或多或少的问题,许多人因此长期往肚子里灌药……

德国著名的精神病学家曼弗雷德·吕茨告诫道:

在精神病学各个领域声势浩大、如火如荼的“早期诊断”热潮也该降温了……谁要是下班后还眉飞色舞地念着精神病学专业理论,在个人生活里到处给别人作诊断,那他还是趁早转行,省得祸害自己还糟蹋他人。此外,给一个根本没想挂号看病的人做出诊断,真是很不合适……严肃地说,在健康人身上故意找茬,是挺下三滥的行为。人不能这样被滥用,精神病学也不能这样被滥用……

因此,能否顶住社会压力,不把那些非同寻常或稍微添乱的家伙宣布为“病人”,是对精神病学能否维护自由的考验。

在满世界试图“揪出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抑郁症”活动中,我深深地表示担忧,正如我在《走出绝望:心理医生教你摆脱抑郁的折磨》这本著作中所写:

虽然大多数自杀者往往有精神疾病,但是并非所有的自杀者都有精神疾病,有些自杀者可能心理是健康的,他们有自恋也是健康的自恋。例如,屈原、项羽、陆秀夫、陈天华、老舍、傅雷等自杀者,心理健康程度可能比当时的常模还要好。作者以为,这种“死”包含了对于群众的内在拯救,在这些自杀者看来,“自杀”是一次无比凄厉的呐喊,是“审判”那些浑噩可笑和腐烂无耻的存在者的一种方式,促使他们“死亡”或者以一种相对正确的方式活着。

现在,大家不难理解我为什么经常对神经症/心理障碍者说“把自己当正常人”了吧?

把自己当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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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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