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80：碾米坊

前日，看到发小朋友圈得知村里碾米坊塌了。村民将在原地盖房。他贴了几张现场照片，配文是：见证历史的碾米坊，成为了历史。我在下面回复：一座碾米坊，一晃八十年。

村里碾米坊修建于解放前，历经民国、新中国，涉土改、大跃进、文革、改革开放，阅遍风云。有听父亲说，这个碾米坊是解放前一个叫李更生的地主建的，以自用为主。也有小农户在这里碾米，他也不收你钱，只要你的米糠，可以用作喂猪或煮饭。解放后，视为剥削阶级的产物，被收为村集体所有，管理碾米坊的师傅按工分算工资，不收农户的钱。解放后，承包给个人了。

碾米坊位于村口桥生南货商店后边，左接一菜地，现在也修建了农房。碾米坊不大，呈长条形，高2米左右，屋顶盖瓦，松木做梁。半米宽一木门，推门进去，阴暗潮湿，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碾米坊停用至今差不多有20年了吧）。碾米机是一架非常老式的机器，是柴油发电的那种。摇动柴油机前，需要先调换皮带轮。因为发电和碾米共用一台柴油机。需先将皮带取下，套接到碾米机上，再用一根木棍将皮带别到柴油机的传动轮上，用手推拉皮带让皮带套到传动轮的正中间位置。皮带是那种宽大粗厚帆布做成的。机器上方是一个四方铝斗，谷子从这里倒进去，出口有两个，正下方出米，用一箩筐接着。后下方出糠，连接一个长长的大布袋。

小时候，每次去碾米都要排很长的队。那时候碾米坊是我二爷承包的。为了少跑趟，母亲都会带上我，她挑一大箩筐，我背一大半蛇皮袋。有时候排队在坊外，碾米机器转动的声音巨响，百米开外都能听到。“快跟上！”上一位碾完，机器空转一会儿，我二爷指挥下一位倒谷，换箩筐，换糠袋。长长的糠袋被风灌得鼓鼓的，胀成圆筒形状。接口得用绳子绑住。他一边指挥，一边还时不时用四个手指头接点米看一看，查看碾的效果如何。碾米人需要动作利索，先撮后倒。不能让斗内谷空，断断续续会影响碾米效果。手脚慢的旁人会来搭帮手。倒完谷子，得赶紧准备倒糠。腾出糠袋给第三位碾米人。每次碾米，我印象中都是跟打仗一样，紧张得很。碾完米，碾米人用小扫把将地上飞溅出来的碎米粒和细糠收拢收拢，收拾得干干净净。完了，大人们拍拍身上的灰尘，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这战才算打完。

冬天碾米，温度低柴油机可能无法发动。二爷会找一点破棉絮沾满柴油，点燃后放到柴油机油箱下面烧烤，估摸柴油融化开了，两个人合力转动柴油机的摇把手，由慢到快，直到柴油机猛的吐出一口黑烟，发出突突的吼声。遇到刚换瓦筛或没得柴油买，村民还得用最原始的方法碾米——石磨碾米。一个石磨盘，牛在前边拉，人跟在后边填谷子。这个原始方法，既劳力又劳神，碾米效果还不好。所以一般情况下不会这么做。村民往往会在断米前一周会去碾米，如果是冬天碾米，还要提前到二爷家打探个虚实。

山下孩子们对碾米坊的印象，除了跟着父母排队去碾米。那就是大冬天“偷”碾米坊的糠烤红薯吧。

大冬天里，家家户户都有红薯。用糠烤的红薯特别香软。在缺衣短食的八十年度，对于没有其他零嘴食的孩子们来说，冬天的糠烤红薯简直就是天上美味。“偷”糠这事，我小时候经常干。拿着家里的蛇皮袋往碾米坊屋檐下一钻，会发现墙根下有一小方洞。用一树枝往外拨一拨，坊里堆放的糠就会往外泄，要不了一会，就能“偷”满满一袋。糠烤红薯也很简单，用糠差不多三袋，红薯埋在其间，点火慢焖，约两个时辰，就能闻到令人窒息的红薯香了。嘴馋急性子的，红薯刚翻出来一会，就去啃吃，往往会烫一大火泡。有烫一火泡还不罢手的，一边是馋，一边是烫，所以，经常会有这样的场景：边啃边哭，疼在嘴上，甜在心里。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们，是既可爱又心酸。

大约是到了九十年代，小而新的碾米机开始普及。镇上也建了新型的碾米厂。或许是碾米坊利润薄，或许是二爷自觉年龄大了，无意更新碾米坊设备。碾米坊也就有一单没一单地延续着他的生命和使命。到了2000年后，村民家里有了摩托车，一脚油门，顺带到镇上就把米碾了，方便得很。这时碾米坊还是一成不变，停业也就一点也不意外了。

仔细看发小拍的现场照片，可见有很多村民在围观。我相信，人们对碾米坊还是有些许感情的吧，就好像我们对家里的老人，即便他已年迈苍老，固执保守，但是，当他有一天真正离我们远去，我们一定会从记忆里找出他年轻的样子，年轻的好来，以让我们彼此有一个温暖又合乎传统礼仪的告别。

山下的碾米坊！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