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80：送公粮

送公粮如今已经是个历史名词。《农业税条例》2006年1月1日废止，从止全面取农业税。农民也就不用送公粮了。在此之前，送公粮对于农民来说，是个顶了天的大事。一年到头，从早忙到黑，插秧，收割，晒谷，车谷，只有粮食进了国家仓库，农忙农忙，农民才算是忙完。

我家里四口人，四亩地，算下来，公粮加提留得交800多斤。要上缴合格的公粮，晒谷子就变得很关键了。晒谷子的活，不是力气活，于是就顺理成章交给了我。

南方多水稻，稻谷从水田里收上来，往往还沾泥带水，要抢晴天暴晒，连晒三天，才能到达公粮收粮标准。晒谷子是个技术活。要晒好谷子，首先要选个好的晒谷坪，其次才是晒谷工具。村里大一点的晒谷坪就两个，最大最好的是村小大操场。村小大操场是水泥地，平整无树木遮挡，每年的“双抢”季节，村小大操场就成了村民必争之地。偌大的一个操场，你占一块，我占一块，切豆腐一般。越逼近送公粮时限，争抢村小大操场晒谷坪就越激烈，为此每年都会引发几起争吵斗殴事件。我家门前的晒谷坪，虽然小但还能将就着用。

从水稻田里拉回的谷子，往晒谷坪上一倒就是一堆堆的。为了抢时间，我要用挡耙以最快的速度推开稻谷堆，然后打成一垄垄，尽量让谷子铺薄铺透，这样才易晒干。越是太阳最毒的正午，翻晒越勤，每隔15分钟左右，就要翻晒一次，循环往复。我往往要兼顾几个晒谷坪的谷子，手冇得停脚冇得歇，着实累。一天下来，身上衣服是湿了一遍又一遍。即便这样，为了保证送的公粮一次性过关，我这负责晒谷的，没少挨过父母的骂。谷子没晒干或干得不够快，肯定是因为我翻晒谷子不够勤快嘛。

谷子晒三天过几遍后，父亲会用手抓起一捧，拿一两颗往牙上一磕，只听“啵”一脆声，才算真干。“干了！”父亲的话，才让我心安起来。谷晒干了，就要过风车。收谷过风车，最怕就是临时变天。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经常是中午一家人正端着碗在吃饭，听得几声雷响，忙跑出去看，乌云一下子铺天盖地的。大家于是忙放下碗去收谷。有时候，忙手脚不赢，谷子好不容易晒干又被雨打湿，会急得你真想哭。

摇风车这个活，一般由母亲包办。我则负责把收拢的谷堆用撮箕装好，送到风车的斗里。摇风车也是个技术活，必须掌握用力的度。用力过大，容易把饱满的谷粒当成瘪谷给车出去了；用力过小，瘪谷又车不干净。还必须掌握好斗下面那个用竹条别在风车上的阀门，它是决定风车斗里谷子流下来的量的大小的，必须不紧不慢，才能保证谷子车得干干净净。父亲力气大则负责把车好的稻谷打包、背扛到堂屋。待一起运送到乡镇粮站。风车车两小时，一家人全身上下都是灰头灰脸的，两眼睫毛上都要落一层灰。

送公粮的那天往往要起个大早，不然可能拿不到号或排很长的队。记得早年送公粮是板车拉的。父亲在前头掌握扶手，用肩硬拉着，我和母亲在后面推。板车没把握好，车轮掉进坑，还得嘿呦嘿呦顶出坑。到粮站也就五公里路，每次都感觉走了五千里的路。到后来，村民大多是租用拖拉机送公粮，稍微好了一些。但是一麻袋一麻袋粮食，扛上扛下的，父亲的肩膀每次都要被磨压得红肿、硬蜕一层皮。

到了粮站，总有比我们来得更早的送粮人，在前面排了老长老长的队。“送公粮最怕的是被拒收。”母亲说。上交的粮食都要进行评等级，不干或者太差还会不予收交，重新弄好了再交，而且，每年有时间限制，如果按时没有完成轻则罚款，重则属于违法。“如果粮站里有熟人就好办多了。”村里有一人家他女婿在粮站工作，他家送公粮就简单了许多。只要做得不过分不显眼，基本上都是到了粮站，一过称就完了的。所以，那个年代在粮站里工作的人是很有面子和地位的。送粮农户的口袋里都要准备一包好烟，发号子的，过称的，质检的，要一一打点到位。不过，这点小恩小惠他们见惯了，也没有当回事。所以，托人给粮站质检员提前走关系的，给好处的，也是大有人在。

粮站质检员手臂上带一红袖章，手里拿一支斜口锋利的钢管。轮到你家，他往板车上随机抽两包，拿钢管往麻袋上一戳，带出一管谷子，他主要看粮食的含水量和杂质是否达标。所谓的谷子含水量，也没有个标准仪器，都是公粮站的检验员说了算。“啵”，质检员用牙齿咬谷粒的架势和父亲一模一样。我站在哪里，尖着耳朵，最期待最想听到的就是“啵”的一脆声，就像钟表工匠师最想听到的那个精妙的声音。“过！”，公粮站一说过，表示检验合格。农户悬着的心才能稍微放下。为了不给检验员口实，农户一般都会老老实实地在家把谷子晒个干脆，风车车个干净。有时候你自认为可以了，拉到粮站他给你个不合格，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乖乖地拉回去。他也不会给你争辩的余地，往往直接就是一句话：下一个。我亲眼所见一妇女因为公粮被拒收，要拉回去重晒，而坐在地上崩溃大哭的。

检查评级合格后，再过称，称好后还要放到粮库上面去，才开票并在粮证上填已交公粮数。我跟着父亲进去过粮库里头，粮库的粮食堆成了山，从地下堆到了楼板。送粮的农户从二楼倾倒而下的谷子，像瀑布一样奔泻而下。望着这些奔流的谷子，我呆呆得看着，仿佛看到了一条农民流下的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