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80:农民工

上世纪90年代流行一句口号“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某一天,父亲决定也去广东闯荡。成为中国浩浩荡荡南下农民工中的一员。

父亲去广州那年,我刚好上初二。父亲是和大舅一块去的。送别的那天,我记得是一个早晨,天微微亮,东边的云初露红边。我背背着棉被。父亲背着一个蛇皮袋,袋里装的是换衣的衣物、毛巾。妈妈提着一个铁桶,晾衣架、脸盆都带上了,能带的都带上,能省的就省一点。茶陵县去广州的汽车很多,南下国道必经我们乡镇。据说睡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能到。我们站在路边等车,约半个小时,车就来了。是一辆大型客运车。车上挤满了人,但是售票员还在催促,赶紧上赶紧上。父亲和大舅霸蛮挤上了车。好像生怕错过了这趟车,就错过了一辈子发财的机会。车不作停留地“呼”一声驶开了,留下一团团浓烟滚滚的尾气。我和母亲还没有来得及挥手作别。

这是父亲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也是父亲第一次离别这么长时间。

恰恰是父亲出去‬的这段时间,是家里最难熬的一段日子,至少我是这么感受的。父亲去广东差不多一年半载,始终未向家里汇过钱。好在家里开销也不大,母亲还能应付。有时候,母亲会挑一些自家种的蔬菜到县城卖,换些盐油钱;有时候,母亲农闲下来会网些小鱼仔,火烘干后,拿到市场卖,也能换些零用钱。难就难在,有些重体力活,瘦弱的母亲难以承受,很多时候还是要厚着脸皮找邻里乡亲帮忙。像扛打谷机这样的活。母亲也不让人家白帮忙。她脑子活,就和人家讲好,你帮我打谷,我帮你插秧。母亲是插秧的一把好手,人家也乐意换着来。插秧虽然不比扛打谷机打谷子那般使蛮力,但是长时间插秧,勾着腰,手不得停脚不得懈,一点也不轻松。母亲给人家拔秧插秧,很多时候是凌晨五点就出门,一忙就要忙到天黑。一到家,母亲的腰总是疼得直都直不起来,有时候,疼得她眼泪都流下来了。十多年后,母亲查出患了骨质增生,多半与那些年的脊椎劳损过度有关。

父亲外出打工给家里寄过几次信,信的内容多半问些家里的情况或我的学习,最后都是他在外边挺好的。事实上,父亲在外边一点也不好,甚至是挺难的。后来,据父亲讲述,他们一下汽车就被工头接到了一个建筑工地。干活的工地就在广州白云区。父亲还未来得及看两眼这座花都的繁华,就被装进了工棚。工棚是临时搭建的。隔出的住宿简单得很,一间宿舍除了6张钢床,别无其他。这里住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工,操着不同口音,生活习惯也大有不同。父亲刚住进去那会,差点被熏得吐出来。干力气活的,汗味本来就重,加上脚臭味,那股怪味难以用词形容。“过了几天,就习惯了!”父亲说。白天在工地上干活,晚上稍微洗漱一下倒头就睡,压根儿就顾不得香臭。“恰(吃)得也不习惯,食堂里恰饭没得辣!”让父亲难受的还有工地的饭菜,没得辣椒吃总感觉嘴巴里没得味。工友来自全国各地,吃饭口味自然迥异。食堂的菜都是一种搞法,就是一锅煮或一锅炖。

生活的艰难是预料之中的,忍忍总会过去。但干活拿不到钱,是忍无可忍的。“就前两个月发了300块钱生活费!”给父亲他们派活或发钱的都是包工头。在工地上干活,都是包工头先垫付一部分生活费,工钱半年结或年底总结。谁曾想,这班卖力气的农民工左盼右盼好不容易盼了半年,这个龟孙子包工头老板卷钱跑路了!他们也曾找施工单位理论,讨要工钱。人家怎么说的?谁找你们来干这个活的,你们找谁要钱去。施工单位该支付的都支付给包工头了。茫茫人海,去哪里找啊?只知道这人是湖南人,湖南哪里的人都不知道。讨钱无门的情况下,父亲后来进了电镀厂(建筑工地是再也不敢去了),舅舅去了五金厂。

父亲做工的这家电镀厂主要给自行车配件做电镀,挂镀的那种。一排排车把手从生产线上迁移过来,父亲每天拿着电镀枪机械地喷镀着。电镀厂生产环境恶劣,空气满飘了酸碱废气,一进车间,鼻子眼睛里都是这股呛人的气味。一天下来,帽子上脸上衣服上满是油漆,洗脸漱口,都有一股浓浓的油漆味。父亲在电镀厂坚持着干了两个月。他后来出现了干咳,如果再继续干下去,肺恐怕要出问题。父亲从电镀厂出来后又去了舅舅在里头的那家五金厂(刚好有新招工)。五金厂环境比电镀厂要好一些,但是每天要忍受嘈杂而尖锐的车床声。父亲的工种是钣金,主要也是卖力气的活。磨具工要点技术工资也高点,父亲不懂技术,只能卖卖力气。不过磨具组一年到头,总要发生几起工伤事故,断个手指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

总之,父亲南下广东打工没有赚到钱,发财的梦是落空了。

父亲是第二年年关的时候回的家。进门的时候,我见父亲干瘦了许多,脸灰蒙蒙的,两个大黑眼圈,像是一宿未眠。背上还背着一个蛇皮袋,一包棉被。棉被包布也是灰溜溜,脏不拉几的。“妈妈,爸回来了?!”父亲咧嘴一笑。母亲从厨房跑了出来,看了一眼父亲,开始是一怔,然后,眼里含着泪,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给你倒水去。”无须多言,母亲似乎看懂了一切。

父亲回来后,再未离乡。即便村里传说谁谁谁又在外边发了大财,父亲听闻后顶多是笑笑,似乎那只是个传说而已,与己无关。他靠着一门泥瓦匠手艺在乡里揽点活计,老老实实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乡里外出打工的人多了,建房子的也多了。父亲的活计多了,家里生活也慢慢好了起来。

或许,南下广东的经历,在父亲的内心里是一段不堪的过往。我们不问,他从不多言。“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这句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他对这段农民工经历“痛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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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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