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80：祠堂

上周末，母亲来电说山下祠堂要重修，预计需求资金80万。村里在搞募捐，个人募捐资金超过一万元可以在功德碑上留名。问我要不要捐助。我迟疑了片刻，回复母亲说容我考虑一下。

村里祠堂我是知道的，如今破旧得已不成样子，风雨飘摇间随时有坍塌的可能。去年因为祠堂屋垛子上长出棵高3米的泡桐树，吸引了市电视台的关注和报道。山下祠堂以这种方式吸引世人的关注，似乎反衬了它存在的落寞。

不得不说，电视新闻起到了吸睛的作用。县里人及周边乡民都纷纷前来参观留影，以为一大奇观。这让我这个山下原住村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座熟悉又陌生的祠堂，并重新走进它。

山下祠堂始建于清朝道光年间，民国初年有修缮，文革时期被认为是封建残余，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四旧”的代表，遭到严重破坏，长时间关停。改革开放后，再被启用。后又遭私人占用或关牛或养猪或停放棺材，因无人打理，几乎废弃。

今天走进山下祠堂，可见前栋正门墨笔书有“李氏家廟”四个正楷大字，左右开有两个小门，左光宗，右耀祖。门槛前，设两狮子雕像。祠堂中栋，有可容上千人的大厅，开四方天井，废弃以前设有戏台，神龛。左右两厢辟有四间房，可用作茶饮、起居。立中厅抬眼环顾，各色牌匾，雕栏画栋，在灰尘蒙蔽之下，木雕、石雕、泥金等精湛工艺能十分传神。牌匾雕刻主题多为忠孝仁义，破四旧时残损最为严重，刀斧砍剁痕迹触目惊心。中厅立有四根大木柱，上书有红色标语：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等。

关于祠堂，在父亲的记忆里，这里是宗族里办酒、祭祀、议事、看戏的地方。涉及到族里不守礼仪、不守妇道、不孝敬父母、不尊敬长辈或违法乱纪的人，要开祠堂，要对他们予以惩戒。无论你做多大的官，家里多有钱，一开祠堂就都要听族长的，族长最大。解放前，族长往往由道德威望高的人担任，读过书的老先生居多。解放后，大家似乎默认治保主任行使这些权力。打土豪、斗地主，搞批斗的事都放在了祠堂。戏台上该批的批该斗的斗，台下的人该吃瓜子的吃瓜子，大家看戏一般。

在我的记忆里，祠堂作古正经发挥作用，应该是处置当年那件“偷人事件”。时间发生在我6岁那年。

“偷人事件”前因后果错综复杂，且听我慢慢道来。

先让我把时间拨到1975年。湘潭知青周生升下乡到我们村，落户到村民启华家。周生升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人长得俊，下乡这年刚满20岁。启华生有两女儿，大女儿叫香梅，正值18岁芳龄、闺中待嫁。两个小年青，桌上一起吃饭，地里一起干活，日久生情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启华看周生升这后生也喜欢，虽然阶级成分差了点。又看香梅情窦已开，心已在周生升身上。“不行，这事宜早不宜迟，迟了要出事。”启华心想，便暗地里找了个媒婆撮合这事。一切进展顺利，第二年，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生有女儿方丽。按照正常剧情，这对有情人理应幸幸福福过生活。可惜天总不遂人愿。76年文革结束，国家政策生变，下乡知识青年开始陆续返城。眼见身边一起下乡的知青都回了城，周生升的心开始动摇：此生就在这僻远山村过一辈子吗？这个问题像个蝎子一样，每天在蚕食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

村里人记得，周生升是在78年的夏天离开的。理由是母亲来信言告病危，急需回城。谁知他这一去不复返，留下香梅母女，天天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香梅母女循着信的地址也去湘潭找过。人是找到了，可以心啊找不回了。周生升提出了离婚的请求。香梅并未应允，带着孩子心灰意冷返回山下。

就在这欲离未离的情境之下，香梅才有了另外一段情缘。话说香梅上初中时，被一叫肖兵的伢子暗恋。香梅并不知情。这肖兵是邻村的，在他得知了香梅这段婚姻之后，心鬼就开了窍。据说，他们两个是在一次逛集市的时候，续上了这段情缘的。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暗地里来来往往，难免被传得风言风语。那些个“伤风败俗”的话吹到了香梅的爹启华耳朵里，让他这张老脸挂不住。每当有些“长舌妇”聚在一起细声细语说事，他总觉得人家在非议他家的糟心事。这让启华越发恨“肖兵”这个偷心的贼！

在86年冬天的一个早上，启华终于发起报复行动的一击。

天蒙蒙亮，山下晨雾缭绕。村民很多还未起床。起得早的，只听得半空中传来“啊！啊！”得惨叫声。喜欢看热闹的人，循声而来，聚集到了香梅家门口的晒谷坪上。大家隐约见一男子，赤着上半身，被绑在一根电线杆上。启华拿着一赶牛的皮鞭，使出了吃奶的劲，狠狠地抽打着这个男子，嘴里边喘气边喊着：“狗日的贼东西，让你偷，让你偷！”被打的男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块好肉。打到后面，都叫不出声来，看上去人已奄奄一息。

也不知是谁支声给启华，打死人了！这句话才让启华放下皮鞭，转回了屋里。一个时辰后，被打男子被治保队的人抬到了祠堂。治保队长叫人提了一桶水往他身上一扑，人才醒了过来。脸上血迹被水冲刷后，这人露出了真面目。围着看热闹的，有人认得肖兵，不禁小声说，这不是肖兵吗？声音虽小，却进了治保队长的耳朵。他唤人把启华和香梅叫到祠堂对质。

“罪人肖兵，原告告你偷窃，你可知罪？”肖兵不吱声，脑袋歪一边，目光呆滞。

“原告启华，你告被告偷窃，可有证据？请复述一下案发现场。”

“今日卯时，我起早解手，看到前屋角落里有一人影在动。我估摸着屋里进贼了。我当时手快、拿一火钳就往他身上猛夹，迅速就把他给制伏了。”

“罪人肖兵，说，你到香梅屋里是偷东西还是偷人？”治保主任这么一问，台下看热闹的哄堂大笑。启华的脸臭得青红青红的。香梅的脸刷得一下羞红羞红的。肖兵则还是死脸一张，不回话。

“香梅，你可认得肖兵？”香梅迟疑了几秒，摇了摇头。这时候，肖兵往香梅这边望了两眼，嘴角笑了一笑，轻微地，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笑。

“肖兵，搭在楼上房间窗户边的楼梯，是不是你放的？楼梯从何处得来？” 肖兵继续不作声。香梅的脸又是一阵红一阵白的。

治保主任心里虽然有了答案，但是这个肖兵就是不开口。让这场提审变得很棘手。他沉默片刻，甩了甩手说，先散了吧？把这个罪人肖兵先关押，明日再审。

待第二天提审时，发现不见了人影。治保人员去肖兵村里抓人也扑了个空。昨夜里，是肖兵自己跑了呢还是有人把他放了？村里看热闹的人好像都心知肚明。只是，有一个老者说了一句饶有机趣的话，这个启华啊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们小孩子听了，也听不懂。

不过，村里人都知道，从此，香梅恨死了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