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80：裁缝

我三爷（爷爷的三弟），是村里的一个裁缝。现在，除了一些老人，恐怕也没几个年轻人知道我三爷曾经是个裁缝，一个很吃香的裁缝。

我三爷，名叫冷仔。身材不高，眼小眉浅，皮肤白皙，看样子就不像个种庄稼的农民。三爷是二十岁出头跟师傅学的裁缝这门手艺。搞集体的时候，他就很少下过地。村里其他人每天出工劳动，三爷则在家专门给村里人做衣服，靠手艺挣工分。不下地，还能把工分挣，这就是一门人人羡慕的手艺。那时候，大家虽然都清苦也不会经常做衣服，但是家里人多总有缝缝补补的活。村里又只有一个裁缝，所以，三爷一年到头也是忙个没完。

小时候，我经常跑到三爷家玩耍。三爷家养育有两儿一女。最小的儿子比我长五岁，最大的女儿嫁到了长沙。我家的祖屋，就是三爷搬出来后遗留下的。他们家是后来新砌的砖瓦房，一进三厢，建在一个缓坡上。屋前有一排竹林，屋后有一山坳。山坳间有一个长长的沙坡，村里孩子喜欢在这里溜沙坡，和现在孩子兴起的溜草玩法差不多。溜沙坡刺激好玩，就是很费衣服，特别是屁股上膝盖上，破洞是经常的事。溜沙坡裤子破洞，难免要挨父母一顿打。打完之后，破洞衣服裤子，还得拿到三爷家里来缝补。

记得三爷家的缝纫机是村里唯一的一台。那时候，缝纫机是七八十年代姑娘出嫁时的三大件之一，精贵着呢。我有印象，他家的缝纫机是燕牌的，1.5米左右的黄色工作台面，台面上镶嵌一黑色呈炮筒状的金属主机，左边一垂直缝衣针，右边一手动转轮。台面下边一脚踏板。一踩，一转，一推，织布不断地往前推送，缝纫机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对于三爷的手艺，村里人没有不竖大拇指的。甭管什么裁缝活计，都是信手捏来，只要能说出的样式，或是个图样，三爷看一遍，就没有做不了的衣服。八十年代流行穿的确良。三爷做出来的确良褂子，穿在身上，精精神神笔挺笔挺的。母亲有时候也会赶个时髦，在过年时节做套新衣服，显摆显摆，走个亲访个友，也要洋气洋气。村里的大姑娘，她们到了爱美的年纪，自己慢慢攒了钱，扯块时兴的布，做件时髦的衣服，出客相亲什么的，都会找三爷裁剪裁剪。还有一些小姑娘时髦得很，要给裤子撬个裤脚边，或看到电视剧某个大明星穿的衣服好看，把同色布买来给他做，三爷也从来没有让他们失望过。“哎，你这衣服样子还蛮好看啊？！”村里人瞧着穿得好看，也攀比起来，你做一套，我做一套，一下子就成了村里的时尚。他不仅精通现在的服装，连过去传统的服饰也能做，带大襟的褂子、旗袍也不在话下。

我看过三爷做衣服的。布到三爷这里，他会拿个木尺，肩量一下，袖子比一下，然后用粉笔（三角贝壳状）在布料上画一下，他心里就有数了。什么时候送的布，衣服尺寸多少，什么时候取等等，他都会在一个黑皮本本上记下来。一件成衣，部件是分开做的，袖子是袖子，领口是领口，是在最后才拼接裁缝到一起的。有时候，我就站在缝纫机前出神地看着，三爷戴个眼镜，两只手两只脚，忙个不停。那些个布料啊，在三爷手里就像是魔术的道具一样，变着法儿就成了形，定了样。那时候，我就想，三爷脑子里是不是先画好了一件衣服，然后手上的布料是照着画去裁剪的呢？三爷见我看得入神，偶尔会从眼镜后面抬眼看我一下，露出个笑来。

后来，村里人做高档衣服的多了，三爷还专门置办了一个电熨斗。每次到他家玩，三爷都要再三叮嘱我，不得碰电熨斗。他裁衣服的房间，有个独立的熨烫台，台面用布包裹着。做好的衣服往熨烫台上一放，电熨斗烫一下，都会冒出白色的烟雾，发出呼呼呼的声音。也就是因为添置了电熨斗，三爷才出了个“安全事故”，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次，三奶奶在锅炉上煮着饭，人跑到园子里摘菜去了。三爷在里屋烫着衣服呢，突然闻到了一股饭烧焦的味道。他连忙放下手上的电熨斗，跑去了厨房。也就是一会儿工夫，电熨斗就把衣料烫了个糊斑。等三爷回来，看到眼前这情形，急得又是跺脚又是拍大腿，自责得不得了。糊斑的地方刚好是衣服胸前位置，没有办法挽救的。最后，只能差三奶奶在镇上买回几尺一模一样的布料，重做了件衣服，才算了事。

三爷四十已出头，还未收个徒弟。村里做衣服的上门，有时候也问及三爷，他总要说，忙不过来收个徒弟，不耽误人家嘛。是不是这个原因没有人知道，但是收徒这事就这么耽误下了。他大儿子读了中专，没有走学手艺这条路。三儿子长大后，跟我父亲学做砖瓦盖房子，是个砖瓦匠。

到了九十年代，村里人开始买成衣穿，已经不时兴做衣服了。眼见活计一天比一天少，缝纫机上都落上了灰。三爷的心越来越焦躁起来。一辈子的裁缝手艺就这样荒废了吗？这时候，三爷他空闲下来了，也想过收个徒弟。但是，想入这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以前是不想收徒，现在是收不到徒。其中的痛苦或许只有三爷一个人知道吧？某天，他再也压不住内心的火，用锤子把缝纫机砸了个稀巴烂，那可是在他内心无比珍贵的缝纫机啊。

在三爷拼尽全力砸碎缝纫机的那一刻，他很清楚，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这，或许是每个人都逃不掉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