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的出现

姨 妈

父亲捂着腮脸色铁青地坐在沙发上。

他说他一整天都头痛欲裂，肯定是死去的母亲在数落他一口回绝了去参加姥姥姥爷立碑的仪式。原因是主持仪式的是他不待见的小舅的长子顺梁。这个顺梁是个生性多疑爱钻牛角尖并且爱占小便宜的家伙。以前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曾经多次和他的亲姑姑也就是我母亲吵架，说是凭什么过年拜年总是从老大家分发礼物然后在老二家吃酒席，我母亲微笑着说，这还用问吗？你大伯父家无人操持饭菜，你没有伯母，你母亲做事爽快，无论如何能凑合一顿，这你也不服气吗？顺梁梗着脖子继续不依不饶说，那为什么给伯父家的礼物明显多我家一倍，为什么厚此薄彼。母亲显然也被激怒，红着脸说，你总是听你母亲挑唆，嫌吃亏，你不想想，如果你没了母亲，你父亲孤苦伶仃，我也会多拿礼物孝敬的。你这算什么，诅咒我母亲吗？啊，如果我母亲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不饶你。顺梁愤怒地眼珠子都要冒出火来，用手指捣着我母亲，扬长而去。他一直记恨着我母亲。甚至我母亲意外去世，他都没有出席她老人家的葬礼。而一年后，他母亲去世，他竟然厚颜无耻地托人捎带话来要父亲去送一程，弟弟拦住父亲说，为什么，他做事无情无义在先，他不给我母亲送殡，凭什么要我给他母亲拜祭，他母亲就是母亲，我妈就不是妈?不准去。这也算扯平了。谁想这个狡猾多端的顺梁竟然借着给他亡父母立碑的当儿，突发奇想，说是一块给他祖父母也立碑成礼。他在街上拦住我姨妈说了定于一周后举行立碑大礼，全了他孝心。姨妈当时满口答应。并且和姨夫满心欢喜地跑到父亲家告知说顺梁终于长大了，肯出头做这等孝顺的事情，大伯父家的儿子们哥哥穷的叮当响，遇到事情躲都来不及。当时父亲犹豫片刻，只得硬着头皮答应。后来想想无趣，又拿出来和弟弟弟媳商量，谁想那弟媳坚决反对，说这又是顺梁自编自导的一出好戏，明明是打着姥姥姥爷的旗号，不过是想收刮亲戚的钱财，这等名利双收的主意也亏得他想得出来。这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你敢不去吗？不去，墓碑上取消你孝子贤孙的资格，不刻你名字，去了，如今混得没了老伴，实在无趣，况且面对老死不相往来的顺梁又有什么话可说。真是左右为难。我看索性就不去，姥姥姥爷走了多年，当初活得时候，他顺梁也不是个孝顺的人，如今我们出钱让他得了名声，便宜他。父亲想想也对，当即打电话回绝了姨妈，谁想第二天他的头就痛得直吸凉气。思来想去，觉得是在天堂的母亲不满他的所作所为了。所以他此刻就坐在了我家客厅的沙发上了。

我太了解我的父亲了。他脑子里有正反两方在角力，在做生死搏斗，正方站出来说无论如何得出席立碑仪式，外面脸面保存了，全又了孝义之名，堵了外人的悠悠之口，反方站出来反对，说凭什么被人牵着鼻子走，那不是中了顺梁的奸计了。如果是大舅家的儿子出面立碑，父亲二话不说就去出席，顺梁这种奸诈小人不去也罢，不过是在石碑上留下痕迹，地下姥姥姥爷也会宽恕他的行为的。就这两种思想，一会儿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压倒东风。我先前早就说过这等事情要自己拿定主意，去或者不去，不要埋怨他人，也不要勉强让别人替他拿主意。

父亲霍然站起说，我还不知道你姨妈的，顺梁并没有让她出来通知，这个人生怕自己一个送礼，吃了亏，非要跑出来扯这我当个替罪羊，你说别人未曾通知我，我厚着脸皮跑去，然后再被顺梁热辣辣地刮两句，这是何苦呢。我说父亲，你若是决定了，就不要迂回地折磨自己，还有折磨我了。去的话，你就不要想东想西，只当钱去打了水漂，只为买个心里安慰，花钱消灾。不去的话，你就不要想亲戚会怎么想，村子人会怎么说，地下的老妈，还有姥姥姥爷会不会诅咒，然后以后会不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你就要无知无畏。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情。你要想周全。既然回绝了姨妈，也不要再自责，明天有时间去给老妈烧几张纸钱，在十字路口给姥姥姥爷也送点纸钱，祷告祷告，想来他们天上有知也不会怪罪的。父亲还是一副哭脸，表情生无可恋地走了。

我拨通了姨妈的电话。姨妈说，那天我本不想到你父亲家的，因为我的一张存款单到期了，我才和你姨夫一大早跑到镇子上去，那一会儿头脑里偏偏想喝一碗东头一家的豆腐脑，所以就顺着大石头走了过去，一抬头看见你父亲家的门开着，你姨夫说想上厕所，我说就去他姨夫家方便一下吧。于是我们两个就登门了。怪我嘴巴快，原来不想跟他说这立碑的事情，一来这毕竟是个大事，你姥姥姥爷也有两个姑娘，虽说你妈享福去了，还有你爸不是嘛，我怕后来知道了你爸会怪罪我不告诉他。二来不去的话，外人会怎么说，说两个姑娘都死了吗？我偏偏还活着。我这一辈子受的算计吃的亏还少吗？也不在乎这一回了。是的，你妈不在了，你爸是没脸再去娘家，我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不过我当时去说，你爸是同意的，后来一商量就变卦。想来是你们小辈又添话了。不去就算了，各人凭自己良心。怪我多嘴。

我说，姨妈，我妈在活的时候，你和姨夫就是最讲理爱面子的人，在娘家有口皆碑。我妈活的时候，做事情就没有那么周全，全凭个人心意。我想我妈如果在活着，她也许知道顺梁出来主持，她也不会去参加立碑的。她一辈子最不喜欢受制于人，何况是她最厌恶的侄子顺梁。我打电话的意思就是说，以后他们那些表哥又出来做什么事情，麻烦你老不要说给我父亲听，一个他面子软，嘴里不好拒绝，心里一万个不同意。再个他手里也没几个钱了，还要被他孙子儿媳赚了去，用一个少一个，他老了，不要那些虚名应酬了罢。是是是，以后我就不要告诉他了，反正你姥姥姥爷的四个子女，如今只有我一个人枉活世上了。姨妈连连说到，然后又反复陪不是，我说，姨妈，也不要怪罪我父亲反反复复了，它骨子里是不愿再掺和我妈娘家的是非了，请多包涵。

挂断电话，我长叹一声。世间的事情太纷繁，我们仿佛是跌落在蜘蛛网里的活物，跌跌撞撞地寻觅出路，又别无出路。唯有等死罢了。我是，我爸是，姨妈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