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试的后果

晋医生诊所。医生不在家，到东大街一百零三号包工头单老板家出诊去了。单老板的父亲得了癌症，瘦得皮包骨头了，眼看着马上就要咽气了，那些癌细胞无孔不入，肝脏也像口袋一般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这些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了。恰逢他又得了重感冒，有点发烧。附近的医院的医生已经不愿意收治他住院治疗了，怕他突然就不行了，所以他的孝顺儿子单老板垂头丧气地找到了一向熟识甚至是老乡的晋医生，哀求他帮着给卧病在床的父亲输下液体，缓解他的痛苦，还说他爸爸点名要输青霉素，而且他要的剂量非常大，已经是二千万了，量小了不行，仿佛是挠痒痒，量大了，立杆见效。晋医生直摇头说，这怎么可以呢？这是违反用药规则。我干了一辈子医生了，从来没有给病人用过这么大的剂量，而且青霉素可不是闹着玩的，它会过敏的，一过敏会要人命的。我可不敢冒着掉饭碗的风险去瞎用药的，那可是人，而且还是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他的身体完全耐受不了这么大浓度的青霉素，他会一命呜呼的。单老板还是固执己见，这就是我舍近求远找到您的原因。我们是老乡，而且您可是德高望重的老医生了，这点小小的要求，也许是我老父亲最后的请求，您都不能满足吗？再说我父亲已经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就算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和家人也不会找您麻烦的，我大可以立誓言，或者白字黑字的给您写个保证书，明确我父亲用药后的一切后果跟晋医生无关，这您可以放心了。晋医生想想，也是，这个快回光返照的人了，就算一针给他打死了，他们家人也不会昧着良心让我赔偿吧。仅此一回，下不为例。不过，这个皮试还是得做的。于是他配好了一瓶两千万的青霉素加五百毫升的生理盐水，一瓶氨基酸注射液，另外配了青霉素皮试液。

这个单老汉孤独地睡在楼梯拐角的黑糊糊的角落里，身上盖着一条臭气熏天的被子，裸露出瘦骨嶙峋的后背和青筋暴起的满是老年斑的手臂。单老板打着手电筒直直地照在他父亲的左手上。晋医生先给病人做皮试，针头刺进皮肤，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轻轻地注进一点液体，立刻鼓起一个小皮丘。然后晋医生先把一瓶氨基酸悬挂在一个衣服架子上，先是扎一根手上一根像蚯蚓一般僵硬屈曲的血管，扎进去仿佛扎进皮革了，针头艰涩难进，用大力，一下子扎穿了，手上立刻鼓起了一个圆溜溜的紫包。让单老板按着，免得出血，继续往胳膊上面找。一连扎了五六针，老汉仿佛是块铁，已经流不进去液体了。终于在褐色的干皮包裹的肘部勉强扎进了，液体缓缓地输注进去了。仿佛一滴一滴地撒在干渴的土地上。然后晋医生告诉单老板，自己家里还有病人等着看病，让他守着病人，他记住时间，现在是九点一刻，他会在九点半赶回来看皮试，然后换药。单老板看着晋医生骑着他那一辆快散架的破自行车拎着黑色的皮包走了。

九点半很快就到了。晋医生没有露面。他在家里忙得不亦乐乎，抓中药的，输液的，他都把那个在家输液的癌症老头忘得干干净净了。关键输的氨基酸到底儿了。单老板只好打电话心急火燎地喊，晋医生药完了，你还不过来。晋医生这才揩揩额头的汗说，都忙糊涂了，你看看他手上的皮试那块红不红，包儿增大没有，单老板说，快消失了。你把输的液体关慢点，万一来不及，可以把我放在旁边的一瓶水换上。他以为那只是一拼净水，还没有配药。其实他早在家里都青霉素配进去了，他想省事，皮试没问题，就直接换上。就是这个疏忽，致命的疏忽，其实晋医生也没搁家里耽误，甚至把扎穴位的病人丢下了，立刻飞也似的奔单家就去了。谁想只是这么五六分钟不到的路程，就是单老板简简单单地换了瓶药水，不一会儿，他的老父亲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脖子上得青筋恨不得爆出来了，一口暗黑色的血痰晃悠悠地喷溅到惊愕不已的单老板猪肝色的圆脸上，然后老头剧烈地抽搐起来，两眼圆睁，不到一分钟，老头子气息微弱了，仿佛是一堆行将熄灭的火露出死白色的灰迹。

单老板一声“哎吆，我的老爹”，跌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痛哭起来。等到晋医生赶到的时候，单老板家里积聚了不少的人，他的姐姐妹妹都哭哭啼啼地围在老父床边，恨不得替他死去。晋医生一下子懵了，手足无措地僵立在那里，嘴巴半天合不拢。单老板一看见晋医生，两眼立刻放出凶光，跳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的衣领，滴溜溜地转上几圈，老晋感觉到眼花缭乱，又被恶狠狠地一脚踢跪在床前，单老板咬牙切齿地说，老晋，晋医生，让你输下液体，好帮助我老爹多活谢时日，谁知道你妙手回春，一下子把他送到阎王殿了。老爹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可怜哪。老晋头脑里一片空白，看看一家子痛哭流涕，看着床上眼睛呆滞地凝然不动的脸儿慢慢变紫的老头，他不由得连连磕头，嘴里还说，……，对不住了，单老板，都怪我技术不行，害死了你家老父亲，丧葬费都由我来，我全包了。他这一表态，单家的兄弟姐妹立刻止住哭闹，单老板一挥手，众人们仿佛训练有素地把老爷子挪到堂屋地上。然后通知亲属，三日后发丧。

晋医生擦擦额头上的冷汗，眼角的浊泪，夹着那个脏兮兮的黑公文包，失魂落魄地骑着他的响叮当的毛驴子，去银行取钱了。他到底出了多少钱，他始终不说，甚至他的儿子怒不可遏地逼问，他也只字未提。不过，显然，单老板的父亲排排场场地发了丧，棺材是上好的，席面也是极好的，而且他和一向不睦的姐妹似乎也一下子达成共识了，只有他们想不出来的法子，没有晋医生完不成的任务。当然第三日出殡的那天，孝子仙女披麻戴孝，哭哭啼啼，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晋医生没有出席。可是旁边围观的一干人无不握着嘴嬉笑说是，这老单白白捡了个大孝子，一下子平息了家里所有的纷争，要不是他，这家子敢在葬礼上大打出手的。这老单是上辈子积了德，做了这等好事。

晋医生是有苦说不出。不过他始终弄不明白，他人都还没赶到单家，青霉素还没入瓶，单老板老爹凭啥子就过敏死亡呢？而且他单老板明明知道他父亲是水多面少，活得稀，他不是口口声声地有言在先说，出了事不找他赔，难道他都忘记了。是他求着他去给他爹打针的。不过，他倒是也没有去质问单老板，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自己做了医生这一行当，愿赌服输。不过时隔多年后，一次单老板酒后吐真言，还拍着胸脯说，这晋医生，绝对的好人，他是我们单家的恩人，化解了我们姊妹弟兄的明争暗斗，这我家老爷子排排场场地入土为安，他是第一功臣。有好事者把这话传到晋医生耳朵了，他倒是表情淡淡的，仿佛是听着旁人不相干的往事，轻飘飘地，撂过了。不过他这辈子无论别人怎么央求，青霉素甚至其他过敏的药物他一概不打，一概不进，这倒是真的，长教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