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时间”

“我 没 有 时 间”

她和一帮子同事带着B超机、心电图机、验血的试管，注射器针头被院长的破破烂烂的五菱车颠簸了一个小时才来到这个粉刷一新的村卫生室里。乡医是个胖胖的才从卫校毕业的年轻姑娘，黑黑的脸蛋子，一双大而毫无生气的眼睛，她一个劲地解释说，她管了两百多个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年人，昨天虽然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她挨个给他们打电话，抛去寥寥几个打通电话的老年人，其余的她几乎是挨家挨户地跑到他们家里通知的，告诉他们今天不要吃早餐，抽空去卫生室参加一年一度的体检。那些个上了岁数的人要么是装聋作哑地不置一词，要么是笑呵呵地满口答应，并且谦恭地说，感谢党的好政策，感谢政府及医院的关心，一定前去，一定的。说得好像跟打了包票似的。也有一些仿佛历经磨难的老年人不冷不热的，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追问道 ，有没有礼物啥的，我一向参加活动绝不空手回来的，小到一把面条，我一个人可以吃三天的，大到洗澡盆子，热水壶，电饭锅啥的，告诉你，我家里这些白赠送的东西堆积成山的，我都不稀罕了。你们体检送我什么，有血压计吗？或者送点子降压药，来点实惠的。不要又白白地抽我几管子血，说什么查肝功能血糖，我老了，那么多的血得吃一个老母鸡才能补回来的。我才不要抽血。姑娘说，这个医院里来的正牌医生，人家百忙之中挤时间来为你们这些老年人检查身体，何乐不为，有病早治，无病预防。老年人眨眨鱼眼睛般发白疲倦的眼睛，继续反驳，这样子鬼把戏我们见多了，前年城里哪个私利医院，搞一辆豪华大车拉着我们老哥几个说是免费体检，带上身份证就可，中午管吃管喝的，去了这个机器照照，那个屋子查查，然后一个穿白大褂的出来说，老爷子你得了什么病，须住院治疗，不然危及生命的。有人帮着办手续。不需要交一分钱。然后我们几个就住进了简陋的病房，每天只挂一瓶水，有人推车送饭，一个星期后痊愈了，医院还派车送到家里。这回要是这么个节目，我就不参加。姑娘说，你那是上当受骗了，这回是公立医院的正紧医生下乡免费体检，没有别的发展项目的。我可以保证的，如果忽悠老人家，你们可以举报我的。得了，你一个黄毛丫头，病也不会看，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初来乍到的。就是这样的，年轻乡医说，我几乎是踩破别人的门槛，还挨了许多的白眼。

果然偌大的院子里只站了稀稀拉拉的十多个老年人。薄薄的一层雾气笼罩在开着娇艳的粉色花朵的大丽花瓣上，笼罩在几棵落尽了叶子的大树上。他们排着队。爱尔眼科的两个热情洋溢的小姑娘笑嘻嘻地扒拉老年人的沉甸甸的眼皮子，收几个白内障的病人去做手术是他们的目的。查血的的桌子前更是冷落。老人家们敝帚自珍，仿佛每一滴血都来之不易了。有个老妇人身体佝偻，背驼了，仿佛身后背着个扣着的铁锅，她压根睡不平身体，而且嘴里不住地呻吟，仿佛身体每一处骨头都痛，马上就要散架了。气体干扰很大，她的肝脏都看不清楚。而且她捏着的淌着耦合剂的探头每每轻轻地涂抹一下，那瘪进去的嘴巴就突然爆发出几声沙哑的尬笑，笑得她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都一圈圈地荡漾开来，笑得她试图蜷缩在一个重重的壳里面的身体终于舒展开来，老妇人不住地发笑，变形的身体仿佛颤抖在瑟瑟寒风中的行将跌落的枯叶。她无法操作。不由得怒火中烧。她不耐烦地说，老人家，你不要发笑了，我都做不了了。老妇人咧开空荡荡的嘴巴，露出红红的牙帮子，耳朵倒是灵敏，一个劲地道歉，不行，痒痒的，我实在忍不住的……。

这个难侍候的主儿好歹送走了，来了一个身穿发黄的臃肿的大棉裤的老头儿，头发仿佛被霜打了一般，浸染厚厚的白霜，脸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褐色的老年斑。他一脸严肃地抱怨，我还在地里刨红薯的，被乡医那个傻妮子大呼小叫地喊起来，是的，我的耳朵都聋了，非得打雷般的声音才能听个大概的。我都没有时间的，非要逼着我来。好意难却。是的，她平常声音让他摆体位，他都纹丝不动的。她只得用吼，吼得自己耳朵都发麻。她不自觉身体也站起来。为什么没有时间。你这么大岁数还有活做不完吗？老人配合着推推裤子说，不是这个意思，我都马上要入坑的人了，没有时间了，何必兴师动众的，不用麻烦大家，不用麻烦国家了，我活不了几天了。原来他是感激不尽才这样说的。一时间她都不知道如何安抚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了。她一点一点地滑动探头，仔细地探视老人那光点增粗的肝脏，还有旁边扑棱棱跳动的心脏。

终于检查完了，她慢慢地扶着穿着臃肿的衣裤的老人坐起来。她强忍住内心的悲哀，极力抖出温情的笑容，对着老人耳朵说，老人家，身体棒极了，您要好好吃饭，好好活着，明年我还会来给您体检哇，明年见哇，不见不散哪。老人这下却听懂了，眼圈微微泛红，颤抖这双手一下子握住她带着手套的双手，嘴唇抖动着半天才说“我们这些人赶到了好时候，感谢感谢，我的时间不多了，却还有人关心，我都活不够呢。明年见，明年见……”，老人蹒跚着走出去，外面沉沉的雾气渐渐在稀疏的太阳光下一点点地消散了，院子里门框上插的一面小红旗显得更加鲜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