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奇遇记

我后天就要辞职了

原以为明早还会像往常一样坐上那辆外省的大巴车赶得及早班，打了名片上的电话，她不觉得愣了，对方几乎是没有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说，明早不发车，车子坏掉了。她知道对方在撒谎。这辆长途车在汽车站每天固定五点半发车，往往坐了寥寥无几的乘客，然后靠着一部破手机做通讯工具，接听到有人坐车，那个叽里咕噜的司机就风驰电掣地跑去迎接了。明天估计他们没有接到乘客的电话，然后保不住这一路的油费，所以只好怅然地取消发车计划了，等待明天好运，车子能够动起来，然后这条线路可以长长久久地运营了。虽然她只是个短途，这辆生意惨淡的长途车也就没有勇气拒绝她了，只是临近过年的时候车子人满为患的时候，嘴里仿佛含着红薯似的司机才会趾高气扬地说，不好意思，车子上人满了。临到无人坐车的时候，他的声音才委委屈屈地低下来，近乎腹语了。既然这辆车子打破了她的一线希望，她突然想起昨天进城时坐过的那一辆斑马网约车，那个穿着花格子毛衣的瘦弱男人在她临下车时，突然回头说，过两天我就要辞职了，我就不开这破车了，可是我也要告诉你，我们斑马平台的电话是5个7加83，我们公司宗旨是顾客第一，服务至上，他仿佛背书一样，语速极快，仿佛是谁突然拧开了水龙头，那些白花花的词语水一般源源不断地灌进水瓮里。她微笑了。你就要辞职了，何必费气力做免费广告。你错了，我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再说，平台老板帮过我，也许应该说救过我，在我最潦倒几乎无饭可吃的关头拉了我一把，让我每个月挣一万多块，让我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我要报答他的。好的，你这中国好司机，我算是见识到了。是的，他是称职的，刚才那个坐在她的旁边的一路呕吐的中年妇女他把她拉错了地点，他不厌其烦地让别人重发了定位，然后原路返回，折腾了半小时把客人送到了家，那个下车的女人感激不尽地连连道谢，说他的服务态度简直是没的说的。耽误了她回家的时间，虽想抱怨，看下车乘客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她也就不好再抱怨了。此刻她脑海中突然想起那个朗朗上口的电话号码，她拨通了平台电话。平台很快帮她安排了司机。

对方那熟悉的略带沙哑的，语速极快的声音明确地告诉她六点零五在加油站等他。她有点惊愕说，我今天是不是坐过你的车，尾号是3个1。哦，真是有缘哪。那说好了明早见了。

五点半她起身梳洗。突然电话铃响起。还是昨晚那个司机打来的，他抱歉地说，因为要接另外一个客人，他要比预先定的时间迟到二十分钟。她生气地说，那怎么行，昨天你先接的我的订单的，怎么能说变就变。我赶不上上班的时间，你负责?我要另外叫车。那个司机机关枪开始扫射了，你怎么这样不讲诚信，如果我车子到达预定地点，你却坐别人的车跑了，人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呢。她气得笑出声来了。拜托，是你先违约在先的，你却倒打一耙子。你是个胡搅蛮缠的家伙。好吧，念在我昨天坐过你的车的面上，你只要在七点二十之前赶到的话，我们计划照常进行。好的，这才像话嘛。这才是我提前半小时通知你的缘故。你要守信呀。这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逻辑，她算是领教了。

六点二十分，心急如焚的她也等来那辆风尘仆仆的白色轿车。老天，前排有个不住咳嗽快把心都咳出来的卷发女子，后排挤了两个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个穿白色羽绒背心的年轻女人。她一落座，那个司机话匣子又打开来，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哪，昨天刚刚坐过我的车，今天又上了我的车。缘分真是奇妙哇。我跟你说，再过两天，我就要辞职不干这个辛苦的网约车行当了，我要做一件大事情。我跟你说，诚信是顶重要的事情，这就是我前年做生意亏损了六百多万，混到差点卖房子的份上，就是我的人格魅力，所以我将要从事的大事业的指路人，也就是我的贵人他因为看中我讲信义，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所以他挑中我。他神神秘秘地扭头对挤在后排的她说，仿佛只对她一个人说，另外的三个人仿佛是凝固的空气。她若有所思地答道，当然相信。过几日我就将一跃成为百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然后给我最亲近的人，我的儿子，我的妻子，他们在我一败涂地的时候都不离不弃，一直坚定地跟随我。给我的父母以优渥的生活，我甚至掏光了他们的棺材本。六百万，我一下子败光了六百万，你这种上班的平凡人，你一辈子都挣不来这么多钱，我把它一下子打水漂了。我甚至想过卖房子，甚至想过死，是我的妻子痛哭流涕地阻止了我，是我的儿子从后面哭着抱住了我，他们不能失去我这个最重要的人。我于是想办法自救了。我找到了这个平台，开起网约车。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累死累活，一天挣几百块，一月挣一万多，就这样，一天天地还我的债务，我开了三年，整整三年，现在，还剩下三十万未还了。这不，我的第二个贵人出现了。我跟你说，就是因为我的人格魅力，才让他相信我，他手中有一大宗生意，我告诉你，道格琼斯指数，你听说过吧，他买了一台最顶端的机器，可以洞晓股票行业的一切最早的机密，然后放心大胆地购买，几乎就是躺着也能赚钱，他一年可以赚一千多万，我就可以赚一百多万。我这个朋友为什么不自己一个人赚钱得了，为什么拉上我，这就是我的讲信义的结果。她没说话，只是微笑着，仿佛在认真地倾听。身子微微前探。另外三个乘客仿佛泥塑一般，纹丝不动，脸嘴角的呼吸都仿佛凝滞不动了。

前面堵车了，一大早那些拉石子的，跑长途的大车鬼使神差地钻出来，浩浩荡荡地排起了长队。她有些气急了说，都是你想拉这么多人，耽误我上班。不用着急的，我保证在七点二十拉到的，过了前面红绿灯，那就一路畅通无阻了。我跟你说，成功为什么会挑中我，因为我每天早晨起来，站在镜子面前，我就首先背一段，“我会成功，我一定会成功，因为上天相信我的能力，赋予我拯救社会的能力……”，这是一长段的语录，他的语速极快，仿佛是一阵急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车玻璃，留下朦朦胧胧的轻雾，我只听见其间夹杂着许多的“成功，胜利”，这些字眼，仿佛是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招牌，谁又画龙点睛地装饰了一道显眼的红边。他几乎都没有喘气，也没有打忍儿，他肯定背过无数次。

她的一颗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儿。她面面相觑地看看周围屏住呼吸的三个人。她觉得这个司机生病了，肯定有精神病，她害怕他突然开车撞向前面跟蜗牛般前进的车辆。前排的不住咳嗽的卷发女子捧住胸脯，仿佛在拼命地挤压那不堪重负的肺脏，把里面的污浊空气排泄一空，还她一个清清爽爽的肺。终于前面的车子都开走了 。他继续加大马力飞奔。

你相信我一定成功吗？姐。他用眼睛的余光钉住她，逼问着。那个自然。我会把你的电话留住，你也留住我的号码，等你成功了，你一定把好消息告诉我，让我这个陌生的大姐替你高兴。会的。会的 。以后我就是上午睡大觉，下午起来做事，晚上再盯盯就得了，然后钱哪就源源不断地跑进我口袋里。不过如果我寂寞无聊了，也许会在礼拜天再跑出来开开网约车，重操旧业，只是找个人聊聊天，让他们也感受成功者的喜悦。以后我就将成为马云之类人物了，想起来我就飘飘然了，我就整夜睡不着。我都没有对我的枕边人说过。我怕她害怕，一睁眼身边的人就成了亿万富翁，她会吓得半死。

果然七点十九分车子准时来到了我的小镇。师傅，拜托从超市往南开一点，我得回家取东西。不行，他突然变了脸，仿佛换了个人，我们斑马只是把乘客驮到国道的义务，不能折进小区。她气愤愤地说，昨天你为什么那么好，把人送到家门口，甚至拉错了地点又原路返回，我的订单为什么不能送到家。剩下的乘客也着急的，你现在下车。就在国道边。那你也该往前开一点，超市位置我下车。她气得胸脯来回抖动。他妈的。刚才还洋洋得意地长谈理想，一到实际情况，他还是不打折扣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一点都不通融。她气呼呼地下了车，没有客气地说句“谢谢”，然后一路小跑奔向自己家。

这个不通人性的家伙，这个疯子。她心中咒骂着。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她仿佛梦魇一般，云里雾里地跑着，那个夸夸其谈的家伙早被她抛到脑后了。只是她要迟到了，老板凶神恶煞地等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