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的鸿沟

鸿 沟

退休的税务官老沈此刻正坐在儿子家门前的椅子上晒着冬天懒洋洋的太阳。他已经八十多岁了，牙齿都掉光了，自己花钱买了一套完整的牙套，不过，那东西太硬了，一到吃饭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戴上去，一咀嚼，还是会把他的牙梆子咯得生痛，仿佛小时候他被父亲惩罚脱了鞋子在满是石子的路上走三圈，那时候长大是遥遥无期的幸福，现在一天天衰老确是拦也拦不住的哀愁。能够被父亲责骂是一件想起来就很高兴的事情，不过，小时候他倒是痛恨父亲，巴不得那张黑脸立刻消失在他面前，他甚至诅咒过父亲。老天宽恕吧。

此刻他老了，又不可避免地被儿子媳妇女儿一个个地烦厌，嫌他不爱洗澡，嫌他不爱换衣服，嫌他身上一股尿骚味和陈年的泥垢气味。他的老太婆活的时候经常骂着他催着他洗澡换衣服，他不耐烦过地拒绝，每次都是她连哄带骗地，甚至允诺他多喝半杯白酒，他才不情愿地去洗澡，足足洗上一个小时，把前胸皮肤搓得快渗血了。他一天喝三顿酒，早晨也是整上一杯辣乎乎的液体，然后去侍弄他的菜园子。

三年前他的老太婆也走了，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税务局的老房子里。他心灰意冷。看见门口摆放着那台洗衣机，就想起他可怜的老太婆，活的时候他常常喝酒气她，她每次都冒着被他打的风险，从他手里夺了酒杯子，把那美妙的液体泼在地上。他再也受不了，让女儿把洗衣机拉到回自己家去。儿媳妇留留就和他儿子吵架，说是什么东西都给闺女了，有什么用，上次住院，老头子闺女来伺候下，那姐夫哥就不愿意，口口声声说，别人都说不是亲生的，何必呢？她自己心里有数，虽然她是老婆婆改嫁带过来的，可是两岁都吃了我们家的饭长大的，说出这些没良心的话，可见是个无情无义的东西。而且我听说她十八岁，为了让她进入县棉纺厂上班，为了成为正式工，老头甚至掏出多年积蓄为她买了商品粮户口，那时候钱多有用哇，那一笔钱足可以在城里买个房子的。如今她说不是亲生的了，她吃继父的粮食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不是亲生的不吃。吃昧心食的家伙。老头子是听不见的。早年喝酒让他耳朵聋了，戴着助听器三十年了。可是他知道媳妇留留的心思。她是打算让他在她家和女儿家轮流住着 。到女儿家的一个月工资可以全部给女儿。留留说当年奶奶活着的时候就是轮流养活的。奶奶一分钱积蓄都没有。爸爸为什么就不行。老沈不愿意。他说自己有工资，才没有沦落到像个包袱似的推过来推过去的份儿上。他以为钱能搞定一切。留留才不在乎他那几个钱呢。他说如果姐姐同意接父亲去住，他的工资可以全部奉送。可姐姐就是不同意。她说村子上人会说闲话，她一个继女去大包大揽继父的生活，别人会笑话她不是亲生的，是个冤大头，会怀疑她为了图谋老头子的工资。她要避嫌。甚至都不去看望老头了，十天半个月都不去一趟。老头有时候想她了，在家里大哭大闹，儿子才打电话让她过来，她长得像老太婆，老头子过一段时间就要她来看看，以解相思之苦。

儿子只好隔一段时间接父亲来住住，做些软烂的东西他吃吃。留留的脸就拉老长。她常常记起当年老头子喝醉了酒，红着眼睛逼着她偿还结婚时他出的彩礼钱，并且扬言要告他儿子。因为婆婆仗着老头子有工资老了不指望她不给她带孩子，她赌气过中秋节不回婆婆家。她恨那一张酒气熏天的脸，她恨拿一双喷火的眼睛，当初她吓坏了，以为他会打她，当时老公在外出差，头生女儿正发烧，脸蛋烧得红通通的。她又是怕又是气。她暗暗发誓这笔账她给他记一辈子。所以虽然她阻拦不了老公隔三差五地接父亲来住，她就是不给他好脸色。一张脸拉得老长，甚至都不正眼看老头子。你现在咋不嚣张了，起来吵哇，如今你老来难了，能踢能咬的时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听婆婆的话，对那继女比儿子都好。想起来就是一肚子火。

门前正在修路，挖了一道五十厘米宽的深沟。留留上班需骑电车来去。老公很懒，只是象征性的拿一块薄薄的木板横在沟上面。留留每一次推车过去都胆战心惊，怕车子掉下去。这天早晨起来她慌慌张张地梳洗罢准备推车出去。眼见着她八十岁的公公老沈，一只手拄着磨得滑溜溜的拐杖，一只手试着推一块巨大的石头往坑里推。他步履蹒跚，一小步一小步，踩着细碎的脚步，仿佛是拿鞋子摩擦地面，他吭嗤吭嗤地直喘粗气，脸憋得通红通红。那石头一点一点地挪动。往着那道深坑。

留留的心中突然震动了一下。她明白，这公公是看她推电车出行艰难才费劲地想拿石头填满那道鸿沟。他心里明白着呢，他并没有老的变傻。她眼睛有点潮湿了。她支好车子去帮老头推石头。那块石头是以前钩机挖出来的旧石阶。方方正正。推进去后把那条深沟垫得妥妥帖帖的。她骑着电动车很容易地过去了。那老头憋着嘴呵呵地笑了。

留留明白摆在她和公公面前的看得见的深沟是可以拿石头垫起来，保持原来的平坦的，可是她和公公为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家长里短积累下来的鸿沟，却不是一日两日能够抚平的。也不是谁一个良心发现就能够冰释前嫌的。老的固然可怜，可他也不无可恨之处。年轻的固然心狠，可她也有说不出的难言之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留留也多少明白点，公公并不是没有一点可取之处的。她打算试着说服自己，让过去的都过去，把内心的那道沟坎用自己柔软起来的善意去慢慢地填补，一天一天，对自己，对老人都不无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