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抱狗的女人

再回到故园已是初春季节，院子里的大枣树在灰白色天空上映着张牙舞爪的模样，迈上满是凹凼的三节石头台阶，推开那扇因受潮而开始腐朽的木门阳光照进屋里，在满屋飞舞的灰尘中形成一条清晰可见的光路。一切都昭示着这屋子被尘封了许久的历史。四十五年前我提着小小的手提箱，怀揣整个世界的抱负和希望来到这里时，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刚刚开始自己的教书生涯 那时候这院子里的空气都是和现在截然不同的。

每日早早的去学校，而回家的时候已是傍晚。这时院子里往往是冷清的，院子里那户城南开茶馆人家的孩子们在我归家时会在院子里嬉笑打闹，但只有那个女人每天都坐在门前，永远都是一套黑色或深色的衣服，怀里永远抱着那只雪白不染纤尘的小狗，永远都是一副什么都在看又似乎什么都没看的样子。听说她原来地主家的小姐，只不过后来破落了只好独自一人在这卖字为生。我对她很是好奇 却又不方便和她有什么密切的交集，而她那双带有一丝莫名忧伤却清澈无比的眼睛也从没有对来往的人有什么友好的表示。

安宁的日子往往不是突然被打破的，浪潮也要一阵阵地才能彻底淹没和摧毁这一切，“回来了？”院子里开茶馆人家的宋姨坐在门口，笑着招唤我，“来尝杯我们的新茶。”我笑了笑 把手中的包放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端过茶细细地吹，“谢谢宋姨。”

“你知道吗？最近外面很不宁静。”我在茶水的雾气升腾中愣了一下 谁会不知道呢？宋姨叹了一口气，“这院子里那个女人的狗这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为什么？”

“很难说，我也是听茶馆里头来往的人说的零零碎碎的一些。”

“她为何不把狗送出去？”宋姨轻轻摇了摇头，“谁愿意要呢？况且这狗比她自已命还重些。这是她男人留给她的，他是个军官，去参加抗美援朝就再也没回来，听说被抓去了那边。”说着用手指神秘地往东南方向指了指。“他走时这小狗才几个月 现在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我低下头小口啜着茶，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隔壁开古董店的人家就被抄了家。半夜里就听见砸东西，哭声喊声一直持续到天亮。我睁着眼恍惚了大半晚上 脑海里又浮现出前几日学校里的几个老师被一群红袖章带走的混乱画面时，心里油然而生一阵莫名的恐惧。之后的几天，我一直想着宋姨的话，不时脑海里又想到那个怀里抱狗的女人，又反复着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好像似乎宋姨说那小狗是个麻烦的原因，才回想起几天未见那女人和她的狗了晚上我去找宋姨，问女人和她的狗去了哪。

“她们啊，哎，走了。”

“走了？”我惊讶极了，又对走了这个不明不白的词感到一阵害怕，“嗯，也不知道去了哪，那天隔壁古董店家被抄了家之后 我就去劝她把狗扔了毕竟那狗就算活也活不了多久了，哎，真不是我狠心，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这种时候那只狗不知会给她带来多大的灾难。结果我刚说完这话 那只狗就呜呜咽咽叫了起来，像哭一样 她眼泪也往下掉 ，我当时只好劝她先想办法找个地方避一避，她说不管如何她都不能丢下她的小狗。”当天晚上，她就走了。

我心里升起一阵说不出的悲凉，虽然我和那女人没一言半语的交集，但还是深深为她和她垂死的伙伴而担心。但我最终是自身难保，我终于成了被红袖章带走的人 被困在农村八年之久。

多年后重回故园，怀里抱狗的女人早已不在那个满怀抱负希望的年轻人也不在了。宋姨一家也知去向。我不知那个女人这十年动乱是否和我一样度过，也不知这个人格正义都被践踏的时代容不容得下这个可怜女人。

我希望她至少活下来。迈步走出屋子 赫然发现院里的大枣树上不知何时已吐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