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爷的城墙“慢”生活

我和我爷的城墙“慢”生活



前段时间,海南的同学带着一家子来西安旅游,作为土生土长的西安“土著”,我义无反顾当起了陪游兼向导,去的第一个景点就是西安城墙。见了城门和城墙,朋友一家人稀罕地大呼小叫,我觉得又自豪又好笑:“没见过个啥,不就是城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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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宁门


对西安的城墙,我实在是太熟悉了。小的时候,我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北城墙里的青年路,一有空,爷就对我一声喊:“走咧,咱上城墙去!”我就会立刻放下手里玩儿的东西,拉上他的手跟着走。


70年代的生活缓慢而有序,大马路上除了长辫子的公交车和少量小汽车,基本没啥机动车;人们要是有急事就骑自行车,没要紧事就选择安稳而自在地步行。我们祖孙俩每次都沿着四十四中西边的那条街一直向北走,很快就能走到城墙底下。那时候的城墙,可没有现在这么体面整齐,墙体就是高高的大土堆,墙面是黄土混着零星的墙砖;从下往上看,能见到从城墙顶上到整个墙面的丛丛荒草。我和爷每次都顺着北城墙往东走,脚下是坑坑洼洼的黄土路;路上,时不时会遇上城墙边留出的上城的斜土坡,我最开心的事就是沿着土坡跑到城墙顶上,爷每次都由着我——“玩呢么,急啥!”。


城墙顶上很宽,地上也都是黄土和荒草,有时能看见一些破碎的老砖块。年幼的我站在墙头看看城里城外,跳起来冲着远处飞驰而过的火车喊叫,还在城墙上晒着太阳疯跑撒欢,再拔一拔身边的草叶子,快活极了!爷就站着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我,一会儿就会喊:“玩一会儿咱下吧,爷给你买洋柿子吃!”于是,我就会乖乖地拉着爷的手顺着斜土坡走下城墙,往北城门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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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雀门


那时西安城墙是划分城里和郊区的分界线,城墙里面是市区,外面就是农村,沟通城市和农村的通道就是那东、西、南、北的许多城门洞。西安的城门可真多:正东是长乐门、正西是安定门、正南是永宁门、正北是安远门;另外,还有西安人常说的小东门、朱雀门、含光门、小南门、小北门等等,加起来一共要18个门,我和爷最常去的就是正北的安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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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远门


安远门的城门洞又宽又深,自然成为当时进城的老乡歇凉、躲雨、休息、做小生意最合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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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远门城门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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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远门城门洞


那个年代,常常能看见附近的老乡在地上铺块塑料布,拿一些家产的蔬菜,白菜、西红柿什么的在路边卖;有的,还拉着架子车,车上搁着一些包谷棒、杂粮、枣子什么的;有的,直接在地上架个笼子,里面关着家养的公鸡母鸡;还有卖自家做的香包、鞋垫儿等等日用品的,偶尔还有人在卖糖葫芦、镜儿糕这些小吃……你去问,摊主就答应两句;你不问,也没人吆喝。这些摊子常常一摆就是一天,卖货的人看上去也不急,啥时候卖完啥时候收摊,卖不完明天再来。什么时候去,你都会看到人们靠边坐在城门洞底下,擦着汗、抽着烟、吃着面、聊着天,一年到头都是这样。


爷每次都会在城门里的摊上给我买些吃的东西,糖葫芦、冰棍儿、洋柿子什么的,站在边上看着我吃。如今,几十年过去,爷已经不在了很多年,我还经常在梦到和他上城墙的事儿,梦到在城门洞底下我吃得满脸花,爷一只手拿他那个灰格子手绢给我擦脸、一只手接着我下巴淌的汁水笑着说:“慢点儿、慢点儿!”


多年在外求学,毕业后我又回到了西安,恰巧单位也在北门(安远门)附近。当时,爷已经八十多了,身体也不咋好,常年卧床,我经常住在家里照顾他。那时城墙内外变化很大,街上的汽车多起来了,城墙外的空地早就不见了踪影,代之的是很多正在建的广场、大楼;城墙内外的街道也已经拓宽整修,原先黄土铺地、小贩聚集的场景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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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繁忙的安远门外


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全国各地涌动着改革开放的热潮,每个人心里都攒着一股劲儿要干点儿什么;许多人都说:“西安发展太慢了,太落后了,西安人思想太陈旧,真需要点除旧迎新的开拓精神。”我们单位也有不少人年轻人果断离职,奔赴北京、上海、深圳等改革开放一线城市,投身轰轰烈烈的经济建设。


那年,一个在深圳创业几年的朋友回乡探亲,我热心地留他在家吃饭,也想听他说说这几年在深圳打拼的感受和想法。一番交杯换盏,一通激情抒怀,年轻人的壮志豪情在胸中冲撞,朋友冒出了一番话:“要我说,就是西安的城圈圈把人的思想给锢住咧!就这城墙,拳头大个门洞洞,车走不动,人走不动,啥也走不动。西安要发展经济,就应该先把这城墙给拆了!”


我还没回应,在旁边坐在床上看电视的爷嘴里一劲儿说:“不敢拆、不敢拆!拆了就啥都没有了!”


朋友也是个直性子,犟着说:“咋不敢拆?您看人家北京,还有好多城市早就把城墙拆了。那东西,冷兵器时代还能抗敌,现在战争都是机枪、大炮、原子弹,留它啥事都不顶。西安要快速发展,就要交通便利、物流通畅,拆了城墙才能快起来……”


话没说完,爷的脸色就已经变了:“快,要那么快干啥?慢点儿咋了?”朋友还想说,我赶快找话挡住了他。人走后,爷半天不吭气,最后憋出了一句话:“这谁嘛?别让来了!”我劝了爷半天,爷对我说:“你不知道,这世上想拆城墙的人多了,多少次了,能把它保下来太不容易了!”


爷枝枝叶叶地给我讲,历史上从民国时期到新中国成立后都有过拆除西安城墙的说法。民国的时候,全国各地像汉口、上海、杭州、广州好多城市的城墙都拆了,还好西安的城墙幸免于难;解放后,因为北京拆除了外城墙,于是全国各地又都开始跟风拆城墙。1958年时候,当时的西安市人民委员会曾作出决定拆城墙,结果南城墙上的砖还有城墙上面垛口的砖几乎被拆完了;万幸此事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高度重视,坚决予以制止,才没有进一步对城墙造成重大损害。


是啊,回顾历史,我们命运多舛的西安城墙,不但经受着千年时光消损、风雨冲刷,还曾一次次遭受过战火洗礼、人为破坏,它不仅被飞机炸过、炮火轰过,还被拆过墙砖、扒过墙面,掏空墙体、挖过几百个防空洞,这座难得的古城垣其实已经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难怪爷生气,咱们的西安城墙能保存下来,真是历史对西安这座千年古城的眷顾!如果一个简简单单的“拆”字,把这座自明洪武年间建成、历经600多年历史沿革、经受多次破坏和风险的古城垣毁于一旦,太粗暴、太可惜了!


其实,我也发现,近代关于西安城墙的存废之争,大多是源于城市拓宽、交通便利、经济发展的需要,是城市现实功能需求与城墙历史文化之间孰重孰轻的价值之争。不过说真的,愚钝的我却始终弄不明白,经济发展和城墙有啥直接关系?如果说拆了城门楼子,经济就发展了,人们就有钱了,那西安这十三朝古都遍地的文物古迹,还需要拆多少呢?“拆城墙”的说法,咋说都有点穷红了眼卖祖产攒钱的败家子味儿!


我一直坚信,没有了城墙的西安城,一定不是那个让我从小就看惯了它的风姿、依偎着它的怀抱、饱含对它的衷情的家,不是那个萦绕着中国人千年历史记忆的丝路古城。


不过还好,一直都有明智的决策者立足历史文化传承和文物保护的目的,坚决地护卫了我们的西安城墙。其实,西安市政府从80年代中后期就开始就牵头整修西安城墙。我们这些在城墙下生活的西安人从那时起就每天每日地看着这个锲而不舍、细致严谨工程的进展。不过当时也真没想到,这个工程居然干了二十多年,直接跨越到21世纪。到2004年,西安城墙终于完成了环城一周,这个浩大的工程才得以竣工。


经过二十年的慢修慢整,现在看看我们的西安城墙,早就恢复了唐长安城和明朝府城的昔日光彩,墙面贴上了古香古色的墙砖,箭楼、城楼、角楼、墙体都整修得气韵十足。其实,我感觉,现在的城墙应该早就超过了封建时期皇城的建设标准:您看,原来已经成了污水沟的护城河,现在排水蓄水都很通畅;城墙内外及周边的环城路修建得齐齐整整。更难得的是,城墙周围还建设了绵延数十里的环城公园,随时过去,都是是绿树如茵、景色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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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澈通畅的护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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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丽的环城公园


整修城墙的这二十年跨越世纪的慢工程,解决了西安城墙损毁的根本问题,更适应了城市发展的需要,当然也就彻底打破了“拆墙建城”的论调——估计今日的西安城墙百年内也勿须再动大阵仗了吧!


城墙工程竣工后,我特地用轮椅推着爷到北门(安远门)下面去看了看。那个时候,爷已经有点糊涂了,他把漂亮的城楼子、宽阔的城门洞看了半天,只点头,一句话都没说;待了一会儿,我推着他沿着我们常走过的顺城巷穿过去,这里已经整修一新,墙面早已没了黄土和碎砖块,齐齐整整的都是新砖,很气派;上城墙的斜坡,也已经修成了台阶,半截儿还封着门,需要买票才能上城。我们转过来往南走,进了立新巷,爷从轮椅上回过头,口齿清楚地给我说了句:“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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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谧的顺城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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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爷曾经上城墙的斜坡


到今天,爷已经去世多年了,西安整修完毕的城墙也已经屹立了十几年,每次从城墙底下走过,都觉得越看越美!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我总感觉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这个规模宏大的城墙工程,最显见的效果就是这几年来城墙的游客越来越多了。就像我那位来西安旅游的同学,不远千里带着家人、孩子来到西安看城墙,到了城墙底下,拿起手机就劈里啪啦一通拍;排队上了城墙,又是各种摆POSE各种拍,拍了还要忙着发朋友圈儿、求点赞,忙碌的很!其实这城墙上除了和她一样急吼吼拍照的游客,也确实没什么玩儿的。没呆上一会儿,她就给我说:“没啥意思,咱们下吧!时间紧张,还有兵马俑、碑林没看呢!”


别说外地客要赶时间完成旅游“任务”,可西安本地人又有谁能静下心来和城墙对对话呢?城墙下面的顺城巷整修得整齐干净,顺着它走可以绕城一周,但除了游客,难得有人能没事儿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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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谧的顺城巷


各城门洞下面车流、人流穿梭不息,公交车、私家车、出租车、摩托车和行人,大家都行色匆匆从城下过,谁也顾不上在城墙下驻足好好看看;是啊,都忙忙儿的,本地人谁有空跟这儿耽误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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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寂静无人的环城公园


你要是坐地铁,路过的站名儿是“永宁门”,但谁也不会为了看那个城门楼子专门下车出站;人们都会想,地铁嘛,在地下跑就是为了躲过这些交通障碍,城墙天天杵在那儿,啥时候看不成?有空再说吧!现时代,大家都忙得很,人人心里都有事儿,个个都急着往前赶。您看,环城公园早就建起来了,可到现在也是游人寥寥;顺城巷空落落的,只有每天来打扫卫生的保洁员,听着秦腔扫着地,怡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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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城巷听秦腔扫地的保洁员


我估计,小时候爷没事儿带着我逛城墙的快活场景,现在的孩子恐怕很难经历了——都有车了,谁还会步行慢慢走到城墙?现在上城墙要买票,还要排队,哪能没事就上去乱跑?再说,现在的孩子比大人还忙,又要上学,又要上网、上辅导班儿;就是玩儿,也有游乐场和电子游戏什么的,怎们可能去关注这个天天站在那儿无语又无趣的城墙呢?


西安的城墙确实还在、还很美,但就是当初我跟着爷毫无目上城墙的“闲”逛时光,还有那些坐在城墙脚下日复一日看着它、伴着它、共同生息往复的情感,好像再没了。前一段时间听到首歌,名字叫《从前慢》,一句歌词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听起来,挺动人。


“从前”无疑是回不去了,当然也没必要回去。但我觉得,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如果能在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中留出一点“慢”,像一个不着急赶路的行人,坐在路边歇歇脚,也许会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受。幸亏我们的西安城墙没拆,咱们还可以顺着这古城墙走一走,站在墙头看一看这座我们每天深陷其中运转不息、忙碌不停的城市,想一想多少年来发生在这城墙内外的已经被叫做“历史”的陈年往事,也许让自己多得到一份生活的感悟和定力。


我常有一个很奢侈的想法:哪天,不赶节假日,给单位请个一天假,带上女儿,啥也不为地上城墙看看,再沿着顺城巷胡溜达溜达。


顺路还可以买点好吃的,边吃边给孩子讲讲我、我爷和城墙的事儿,不知她会不会有我当年的感受呢?




图文作者 | 付声 | 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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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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