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里,西安最热的时间,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时我们住在一个老式的家属院,这里有几栋苏联时期的筒子楼,几栋新盖的六层砖混,还有一堆七零八碎的小平房。
那年代,还没几家人听说过空调,大家抗热的方式千奇百样。大院里十八、九岁的小伙,撑一张钢丝床,光膀子睡院子,睡到后半夜,热醒来,对着水管从头灌下来;中年女人们,晚上聚堆坐在院子,打着毛衣、嘻嘻哈哈说着七姑八姨的是是非非;老男人们最爱下象棋,这儿一堆,那儿一堆,旁边站一群谋士,你皮干一句,我皮干一句。玩到十一、二点,路灯下还能听到砰砰象棋落子的声音。
那些年,我上初中。狭小的客厅顶上,黑漆漆惨白的日光灯旁边,挂着一个摇摇晃晃的吸顶风扇,我转着钢笔,无心学习,仰望风扇,总在考虑这玩意会不会有一天掉下来,砸晕我的脑袋,接着幻想救护车来了,全家手忙脚乱,我爸深为懊悔不该逼我学习。
我家对门的王叔叔,家里有三个孩子,全家窝在两室一厅60平的小单元房里。为了通风,王叔叔家的门从来是敞开的,我一开门,就看见王叔和他的胖媳妇,穿着大汗衫,一人拿一个大蒲扇,对着电视,扇着大蒲扇,吃着西瓜,三个儿子在屋里挤来挤去。
还有一次,我去同学家,她妈妈竟然光裸着上身在家擀面、扫地,唱歌,旁若无人,自由自在,吓得我不敢直视,再也不敢盛夏季节贸然去别人家。
那时不流行旅行,谁家也没闲钱、闲时间带孩子出去浪,暑假里,家家户户都憋着一堆精力旺盛的小孩们,和一堆荷尔蒙爆发的青春期少男少女们。幸好那是个全民看电视剧的年代,《射雕英雄传》的音乐一起,全城的孩子们都飞奔回家,在小电视前度过永世难忘的时光。很多年后,一听到“依稀往梦似曾见”我竟然会泪流满面。
有一年,整个夏季几乎没有下雨,8月中旬还天天40度。长期干旱,严重缺水,地裂缝成为这个城市的头等话题,大雁塔倾斜了将近1米,有人说这个城市要地震了,一传十,十传百,谣言四起,我们一直生活在忧虑中,直到秋风落叶季节,这股地震风才四散,人们也忘记忧虑,该干啥干啥了。
没有空调,没电瓶车,更别说汽车,没有浴室,也没大房子,盛夏的日子,全家人挤在一起,其实还是挺难熬的。那时有单位的人,有个福利,单位工会会拉一车一车的西瓜,便宜卖给职工。我爸每天用28大杠自行车,前后扛4个西瓜带回来。那时每家的床底下都滚满了大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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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自行车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公交车实在太难等,开的毫无规律。有时几十分钟一趟。就算等来了,也很难扒上去;一趟车来,几十号人把住门,往上拥,拼的是年轻力壮和不讲理。有时候司机不高兴了,甩站不停,大批人马追着公交车跑半站路。就算上去了,如同鲨鱼罐头的车体密不透风,空气令人窒息。
现在回想起来,怪不得那时的家长都不太讲理,不管小孩们听不听话,家长一回家,通常会没好气的把我们打一顿。他们在单位累死累活一天,下班还要跟公交车生气;每周只有一天假日,还有洗衣、买煤、买面等等干不完的活。所以每年暑假,我都老老实实的躲着父母,一旦他们下班,我们就蹑手蹑脚不敢发出声响,等他们上班去了,才敢撒欢出来玩。
我爸没好气的日子更多。因为夏季是丢自行车的高峰季节。那年头丢两、三辆自行车的家庭都算少的。我家住在文艺路,是二手自行车的集中销毁点。近水楼台,小偷们有时都不愿意跑远,沿着文艺路,见车就偷。有一天,我爸午休醒来,发现自行车丢了,懊恼无比,悔恨自己没锁到树上。他跑去二手市场,买了一辆8成新的,把车停在楼下,上了两把锁,上楼去取文件包,下来新自行车就没了。他飞奔到市场,寻个遍,毫无踪迹。不得已,又买了一辆6成新的。第二天,等午后再去骑车时,这辆车又丢了。这一来一去,就是两个月的工资,我记得那天我爸蹲在墙角,长久低头不语。那年头,压垮一个中年人的稻草,可能就是一辆旧自行车。
夏天的日子,对于小孩子来说,还是很开心的。那时压根不知道啥是补习班,放了暑假就撒欢的玩。父母上班走了,我们约一群孩子,从钟楼坐8路车到浐河,在浐河边游个泳,抓个螃蟹,赶在父母下班之前回家,搬个小板凳写作业,假装一天都在写作业。多年之后,我听说浐河每年都淹死几个孩子,成年之后的我,吓了一身冷汗,幸亏当年命大,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没有被死神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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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时间过的悠然漫长。21世纪即将到来的时候,我们搬家了。打包完所有的东西,那套狭小的单元房空荡荡的,就剩下哐哐当当的风扇,依然还悬挂在黑漆漆的屋顶,它居然还没有掉下来。
隔壁王叔家分了四室一厅的大房子,他给每间房子都装了空调,发誓一辈子再不受热了。可惜他家三个儿子,一个去了加拿大,两个去了北京,现在老两口,都有老年病,开不成空调,扇不成风扇,硕大的房子,就俩人。
那个光着上身的同学妈妈,前年得癌走了。同学把父亲接到自己家,帮她接送孩子,老头闲了一个人逛早市,有时去兴庆宫看大妈跳广场舞。她家老房子卖给了外地来西安的年轻人。
现在那个院儿,住满了新西安人。这些年轻人早出晚归,忙着上班、带孩子上各种补习,小长假开车去附近旅游或回老家。他们不知道8、90年代的西安夏天有多热,春秋有多干旱,不知道那时这个城市的很多人,都活的没啥规矩,四六不靠。他们不知道这座现在1290万人口的城,以前只有不到400万人。你哥跟我姐一个班,或者他小姨和她大哥处对象是常事。那时大家基本住在二环以内,周末都逛东大街,在东大街上逛,每次都能遇到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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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唐代之前,西安一直是这种温润的气候,晴晴湿湿,秦岭之水,顺着七十二峪,缓缓流入,八水绕城。所以才有王维“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这种湿漉漉的句子。
从前年开始,西安夏日就不那么燥热了,雨多起来。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窗外雨声潺潺,6月还有凉风。这雨不经酝酿,清早出门还是晴天,一阵风过,雨即来。雨一来,就是三五日,黑天白日的下,有时细雨连绵,有时大雨滂沱,这些年,绿化越来越好,槐树、柳树成荫,雨滴顺着树叶落下,鸟鸣树间,有种江南的感觉了。
如今这城市,绿树成荫、河流如织,温润怡人。只是岁月往昔,人生流转,我们再也回不到那个燥热的年代了。
作者 | 王玉平 | 文字工作者
页面更新:2024-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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