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聪：去 看 海

那一年，我去看海。搭夜航班飞机到达南宁，再乘坐大巴，在茫茫夜色中穿行，直至凌晨才到广西北海。导游安排说，让大家好好休息，睡到明早九点，带大家去看海。

一觉醒来，叫早的电话铃声响起，我起床盥洗后，上餐厅进早餐。走出来，迎接我的是热带太阳，明亮得刺眼，光从很遥远的天宇洒下来，把车身晒得发烫，一点也不友好。当地男人穿着短衣短裤，戴着遮阳帽晃悠在树荫下；女人甩着薄如蝉翼的裙子，举着花伞走过来。商店里有许多身影，里面装着空调，进去购物顺带休闲，肯定舒服。尽管气温这样高，路途两边的榕树却长得茂盛，碧绿的枝叶斜伸出来，把炎热挡在上面，形成一条林荫大道。来往车流穿行期间，乘客并不觉得怎样炎热。

我在云贵高原上长大，曾在五百里滇池岸边眺望，浩渺烟波，点点白帆，一群一群的鸥鹭，让人胸襟开阔，生出激动来。还曾在洱海上泛舟，波光粼粼，云影跟船影一起划动，青山耸立在水那边，绿树生在岛上，村落星星点点装饰，稻田翻着绿浪，仿佛小家碧玉一般的美丽。北海跟那不同，这是一滩好水，这是一个叫人沉醉的地方。

我坐在树荫下的椅上，海沙银白，一颗颗，一粒粒，数不清的颗粒堆砌成一道长长的滩湾。导游说，这就是十里银滩。“十”不是准确数字，喻其长，就像十里荷花一样，表达的是一种模糊的优美。我眼前的这个地方，我面对的这片海域，和滇池、洱海完全不同，它无边无涯，阔大巨大。如果说海水不可斗量，那海面就不可尺度了。在这里，我看不到山，看不到岸，尽是无限的茫茫。在茫茫背后，还连接着更多的苍茫。最后只能是水天一线，水天一色。

我对海建立起来的印象，最早是读庄子的《逍遥游》。“北海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后来读伟大领袖的《念奴娇·鸟儿问答》，一下明白起来，那鲲鱼化成的大鹏鸟，展开翅膀，冲天一飞就是九万里，不得了。如果大鹏鸟拍一千次翅膀，一万次翅膀，会飞出多远？只有大海大洋才能作为鲲鹏的舞台，供它演出飞翔的节目。

长安三月，渭水河边，丽人如织。炎暑六月，北海岸上，游人如麻。无数的男女，穿了泳装，在海里游玩、嬉戏、逐浪、击浪。有些人登上岸来，有些人走下水去，下午，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着。海边的这一幕，也好似人生的缩影。我是上岸了的人，坐在这椅子上冷眼热眼旁观。可许多人正在下海，下眼前的海，下人生的海，去体验海的滋味。天高云淡，北海的色彩是鲜艳的，无论岸上还是海里。但像西班牙女郎那样，穿着三点式，躺在海滩上日光浴的却没有。毕竟在这片土地上，儒释道思想已经发育得很成熟了。几艘舰艇载着游客，破开海浪，向海水深处冲去……

海浪，从那万顷碧波的无涯深处，翻滚着奔跑来到岸边，拍打在沙滩上，荡起一道雪浪花，粉碎了，后面的又紧跟上来，继续粉碎。前赴后继，无所畏惧，就这样昼夜不舍，一直到地老天荒。潮汐是一种能源，海浪也是一种能源，大海的能源比风的能源更为巨大。如果有一天，当海洋发电变为现实，人类的生活一定会变得更加美好。

傍晚，我们来到码头，海信71号的大轮船停泊着。在这里，我第一次看见东风牌大卡车，载着满满一车货物，轰隆隆驶进船舱里去，一辆接着一辆。轮船要把它们渡到海南省的海口市去。攀上高高的扶梯，夕阳从晚云里钻出来，余晖把这座海岸城市镀上一层金辉。再见，北海！我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轮船驶入南中国海。

不容易，此生此世，我可能只来看这一次海。能收进眼底的，才会属于记忆。坐在甲板椅子上，电机发出的声音有些大，但还不到震耳欲聋的地步。两只小艇竖着固定在船沿上，读《海上劳工》知道，这是救急用的。酷热已经散去，海风是凉的，带点咸涩。有几个游客，和我一样在看海，他们操着听不懂的方音，我沉默无语。此时此刻，我在用眼睛，用心灵去读海。有一只海鸟拍着翅膀，飞来落在船舷上，用一双黑眼睛看我。也许是飞累了，来这护栏上落个脚，休息一会。遗憾，我没有带着喂鸟的食物，或许它也不需。只是，看看鸟，我还是在心里说，朋友，对不起，没有吃的东西给你。

打鱼的船一只也没见到，也许它们都躲到避风的港湾里去了。比起滚滚红尘，海是宁静的。游客们玩了一天，在房间里休息，刚才还在看海的人也进去了。只有我一个还在这里，想起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花只是个意象，海上是没有的。只有一轮落日，像个烧红的大铁饼，正在无可奈何地坠到海里去。船身被晚霞涂抹成玫瑰的颜色，鲜红鲜红的。面对这一富有诗意的情景，我想到迎娶新娘的兰舟，想到了教堂里举行的婚礼。海面像铺了红绸，这红绸气势磅礴，接天连地，仿佛天火在水里燃烧。历史上的牧野之战，血流漂杵，也许就是我现在看见的颜色了。

夜幕降临，船也行得很远了。我躺在床上，睡梦中，觉得自己站在海的堤岸上，狂风吹着我的脸庞，头发快速地朝后舞动。波涛翻卷着，象山一样，愤怒地扑来。因为有高高的围栏挡着，我并不惧怕。波涛发完脾气，又退了回去。曙光初露的时候，我到了海南，到了三亚。我又要出发去看海了，梦应验了今天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