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聪：院 落

孙儿去他同学家玩耍，我寻他回家来吃饭。门扉打开，他出来了，一个院落呈现在我眼前。随即门扉又关上，院落闭锁在了里面。忽然想到童年，我去过许多人家的院落里玩耍，汪家的、张家的、资家的等等。

我家屋子后墙上有道窗户。对着窗户看出去，能看见汪家的院落。院落里住着一户人家，他们的孩子和我同龄、同学。上学下学我们走一路，是发小。我去他家院子里玩，他欢迎；他来我家院子里玩，我照样欢迎。大门老旧，覆满了岁月的尘埃，一点也说不上高大气派，用“屋檐低小”来形容却是合适的。汪家是个大家庭，祖儿孙三世同堂，十几口人。进大门看上去是三间正宅，左手边一间是厨房，土坯垒起一个灶台，烟囱伸到屋脊外。小脚老奶奶在厨房里烧饭做菜。右边一间是马房，养着三匹马，一匹枣红马，一匹骡子，还有一匹青马。同学的父亲给生产队里赶马车，每早我去学校读书，看见他雄赳赳坐在车上，手扯着缰绳，指挥驾在中间的大骡子偏左偏右，或是走朝路中间。

马无夜草不肥，这是养马人的经验。喂牛的稻草却不讲究，草垛上扯下，背了回去，抖散在牛栏里即可。马比牛娇贵，稻草的枯叶要拍打掉，只留下草茎，然后用铡刀铡碎，拌上精料，放到马槽里给马吃。我去汪家院落里玩，遇到铡马草，会立一旁，呆呆看上好一会。老主人的儿子年轻，力气大，他给儿子打下手，把草喂到刀口下面。儿子快速将铡刀按下提起，按下再提起，腰胯一下弯曲，一下伸直。刀口铡在稻草上，发出有节奏的咔嚓声。夕阳照过来，光影在马槽旁边闪动，看得我眼花缭乱，惊心动魄。

院落北墙处，有一石头，不怎么大，但却盆架那样高。我们地方的石头全是灰青色，这块石头颜色特异，像煮熟的猪血豆腐那样，周身红褐色。石头生着大大小小的孔，有的孔大，有的孔小，一个孔连着一个孔，孔孔相通。若把这石头放到池水里，倒是方便鱼儿做游戏了。它们可以从这个孔里钻进去，又从那个孔里钻出来，钻出钻进，没完没了。我对着石头研究过许多次，一直找不到答案。听汪家人说，他们家族出过一个举人，可能是举人老爷用来玩赏的。长大了，读书知道，这是太湖石。可太湖距云贵高原这么远，石头是怎么流到这里来？解不开的谜。

那时候，我八九岁，去小学校，经常要从张家房子旁边过。大门早就腐朽不在了，屋顶却还保留着。透过大门看进去，院落一览无余。正房前面的对庭塌了，主人把它开垦出来，种上一架树豆。树豆叶片阔大而厚实，像把小小的扇子。豆荚很好看，一串串垂吊下来。绿色的荚皮边缘镶着一圈紫色，让人想起万绿丛中一点红来。右边厢房却是完好的，一楼做主人家的磨坊，经常有个中年女子推着磨扇旋转，发出隆隆的响声。二楼很是阴暗，在小孩心中，楼阁上必定藏着绿眼睛，长舌头的怪物。虽然窗子雕刻得精美好看，但我们却不敢对着窥探。就怕那怪物呼啸一声跳了出来，把人给吃了。

院心是青石板铺筑成的，很光滑，像面大镜子一样，可以照出人影来，细微的錾印也看不见。如何把石板做成这样子？大人说，石板凿出来，磨平整，还要用银子抛光。银子抛光？古时没有机器，全靠手工，多么地费事啊！大门下面有一对“石马”，说是石马，其实是两块长方形的条石，人可以坐在上面休闲和歇凉。我下学回来，总看见一个裹着三寸金莲的老人坐在石马上，抱着孙子，和孙子说些听不懂的话。有一日，我走过她身边，老人忽然喊住我说：“小同学，这朝皇帝真正好啊，整个罐罐吊在楼木上就亮堂堂的。”然后也就不说了。我不清楚，老人为什么要对我说这话。走在路上才想明白，她说的“罐罐”是电灯，她说的“亮堂堂”是大电网前几天拉进村，电灯亮了。以前燃的是煤油灯，第一次看见电灯亮，她要向一个小孩子表达自己的高兴。

资家的院落三面敞开，连破烂的大门也没有。主人胖胖的，脸上经常堆着笑容，很和气。我和同学进去玩耍，总看见他捏着大烟筒，蹲在屋檐下，咕嘟咕嘟地吸。一只老黑猫蹲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他，好像在研究，大竹筒里为什么会发出声音？三间土坯房，应该有些年月了，屋面的瓦沟里长着野草，耳房没有。泥土院子，很宽大的。种着一株木槿，几株柿树，还有梨树和石榴树，但没有桃树。

木槿没有明显的主干，蓬蓬松松长起来，像个倒立着的大火把。春天的时候，木槿花开，白颜色的，像雪一样，缀满枝头。我去玩，在树根下看蜜蜂采蜜，看蝴蝶飞来飞去，看老燕子剪着翅膀一转又一转觅食来喂小燕子。女主人走出门，手里端个竹匾，到木槿前摘花放到竹匾里。手里摘着花，嘴里对我们说：“木槿花熬稀饭，补。”末了，会摘下几朵递给我，说：“拿回去，让你妈熬了稀饭给你吃，把你吃得胖嘟嘟的。”啊，知道了，补就是让一个人胖起来。

资家院落里的梨、石榴、柿子成熟时，母亲叮嘱说，不要去资婶子家玩，人家会笑你嘴馋的。我模模糊糊，不知道母亲说的意思。只是，既然母亲交代，就不去资家院落里玩了。有一日，路过资家院落，资婶子问我为什么不进去玩？我告诉她母亲说的话。资婶子明白了，晚上，摘一衣兜梨和石榴送到我们家来。

这些老旧的院落在新农村建设中消失了，但我童年的记忆却丢落在那里。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