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聪：学 生 作  文

我当教师，教的是小学高年级语文。42年教育生涯走过，批阅了数以万计的学生作文。随着时间远去，许多作文内容忘记了，但也有一些被记住，留下深刻印象。

有一位女生，现在是出租车驾驶员。作文描写内容是这样，她和奶奶住在家里，爸爸开一张大车，远途贩运蔬菜，妈妈负责在城里推销。虽然工作辛苦，但能赚到钱。那时候金融业不像现在这样发达，办张银行卡，绑定微信，使用起来很方便。爸爸挣到现金，要拿回来，藏到保险柜里。奶奶负责带孙女，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看守保险柜。

这位女生放学回来，主要任务就是帮奶奶看守保险柜，不让贼人来把它给扛走。守一堆稻草，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即使贼偷去了，不值几个钱，再说贼也看不上眼。守保险柜里的钞票，和看守黄金是一样的，很麻烦的事情。尽管说被盗的可能性不大，但看守的人提心吊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贼要是把保险柜弄去了，一老一小如何向“财主”交代？

于是，这位女生写到：“我希望变成一只狗。变成一只狗就可以昼夜睡在保险柜旁边，要是贼来了，我就张开嘴去撕咬，汪汪叫唤，发出信息，让别人知道。也好让奶奶放下心来，睡个好觉。不要像现在这样，夜里老是从梦中醒来，起床查看保险柜。只是，变成狗后，我读不成书了，老师不让狗进教室。我是一个人，但却要这样担心着长大……”

我读到这篇作文，想在后面批几句话：“你家的钱真多，多得让人羡慕，可不可以拿一点出来，帮助一下那个脖子里吊着钥匙，连学费都交不起的阿二？”这不妥吧，一个老师，你没有权利说这样的话，没有权利让人家捐献。再说这是学生家长的钱，又不是学生自己的钱，她不过是代人看管着，用钱不属于她的事情。批语是要写的，还是老套路：“中心突出，想象新颖，写出了你的真实心理，表达了你的真情实感。”

事后，我怀疑学生看过一篇类似的小学生作文。那篇作文上说，一个三年级的男孩，他父亲打工去了，常年在外，妈妈胆子小，夜晚不敢出门，担心屋外有鬼。鬼会害人，撞上了会生病。儿子爱自己的妈妈，希望着能让妈妈不要恐惧。于是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那就是夜晚让自己变成一只狗，睡在门旁边。据说狗看得见鬼怪，鬼怪来了就扑上去，用这样的方法来保护妈妈。作文要真实，有什么写什么，不能照抄，甚至也不允许模仿，这是我历来教学生作文的要求。把女生找来询问，她说自己没有看过老师说的作文故事，写的是自己的生活经历。既然这样，那就很好，表扬，你的作文可以编入我们的班刊《雏鸟新声》。

去城里回来，遇一中年男子。他是我以前教的学生。他停下小轿车，和我打招呼。我问他在哪里发财，他告诉我，在昆明开了一家快递公司，母亲生病了，回家来看看，打算把母亲带到省城去治病。我开着我的电动轮椅，他先走了。看着奔驰而去的小车，忽然想起他小学六年级写的一篇作文。

那时候，到了秋末的日子，农科部门会有人来下乡，住在村委会大院里。广播打开，通知村民拿麦子来拌老鼠药。听到通知，一街心的男女，或端或提麦子，走向村委会。去到院里，大锅已经支好，炉子里的火还没有点燃。一个架着眼镜的农科人员，提了一把黑杆秤，一一称量农户送来的小麦，另一个人记到本子上去。看看时候不早了，再次打开广播，最后通知村民一遍：“拿麦子来拌老鼠药了，再不拿来就要生火煮熟麦子，还要拌药的人家就得等到下一次。”还是没人送来麦子，那就点燃炉子里的火……

傍晚时候，广播又响起来，通知村民去领取老鼠药。这个男生家领到一盘子老鼠药，拿回来放在窗台上。鸡飞不上来吃，猪爬不上来吃，猫倒是不怕，因为它很挑食，绝对不会来吃老鼠药。如果有老鼠来偷吃，那是它自取灭亡。

第二日是赶街天，父亲和母亲到城里办事去了。行前，母亲把老鼠药放到阴暗的墙根脚下，鼠目寸光，它们出来觅食的时候，总沿着墙根位置走，东嗅嗅，西嗅嗅，嗅到气味，自然吃起来。染了毒药的麦粒布在老鼠出没路上，这些可恶的家伙来了，仿佛遇到一顿美餐。有一只老鼠很狡猾，会攀着窗户的钢筋从楼阁上下来，在窗台上活动。开着窗的时候，它会串进厨房里，母亲好几次发现过。所以，这次布鼠药，特地在窗台上下布了。没想到，这就埋下祸根。

男生看过电视，按照妈妈吩咐，煮了一锅猪食，用桶装起来，提到窗台下凉着，然后锁上大门，出去找同学玩。五点多钟，估计父母赶街要回来了，男生回家开了门，把炉子提到院子里来生火。从装猪食的桶旁经过，看到猪食上面有麦粒，这是老鼠来偷吃碰落下的毒饵。小娃不懂得，以为麦子猪可以吃，顺手拿起锅铲拌一拌，把麦粒搅拌到猪食里去，不留任何痕迹，谁也没发现，一切都是那样自然。时间朝前推进，到了傍晚，母亲把猪食提去倒在木槽里给猪吃。第二早起来，发现几头大肥猪躺在圈里不动了。一家人追问、寻思、痛悔……一点原因也找不到。

男生写这篇作文给老师的时候，他母亲还不知道猪出问题的具体原因。当然，孩子畏惧着，也不敢说出真实来承担责任。这位男生长大了，成家立业，老师变老了，可这篇学生作文却一直留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