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聪：茶  叙

带孙儿到新知书城买书，小孩子在书城里，我会来到外面红藤轩商铺，和老板喝茶。来喝茶聊天的的还有书法家、画家、摄影家。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说话。你说我说大家说，无拘无束。不知不觉，于茶烟缭绕中，一个下午过去了，再一个下午过去了。借茶来说话，借茶来交流，借茶来海阔天空，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但没有借茶来参禅，借茶来悟道。

书法家举起茶盅，和我碰了碰，呷了一口，讲到书艺和人品。他认为书艺依附在人品上。就像皮毛依附在骨骼上一样。骨骼出问题了，皮毛再好，也是无根的浮萍，不可能在历史上产生什么定力。好的艺术家，学艺和学做人是同时的，密不可分，并且是伴随终生的事情。

这个观点我深以为然。历史上的秦桧，是状元出身，若论到他的学问，当然是很好的。特别是在书法上，造诣很高。我们今天电脑上用的宋体字，就出自秦桧的书法风格。柳体、颜体、欧体都是以书体创立者来命名的。为什么不叫秦体？原因很简单，秦桧把人做倒了，他勾结宋高宗杀害抗金名将岳飞，人品不是一般的倒，而是大大地倒了。清代乾隆朝的状元秦大士有两句广为传诵的诗是这样：“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倒坟前愧姓秦。”如此表达，情感已经很真挚，很够意思了吧。这样一个人，后世唯恐避之不及，谁愿意和他联系起来。

类似的例子还有赵孟頫。赵孟頫是宋皇室的后裔，南宋灭亡后，蒙古族建立元朝，统治中国。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赵孟頫是典型的宋的遗民。人们记得陆游的爱国诗句：“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可赵孟頫到大都（今北京）去做官，并且是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官。这在传统文化里，是典型的气节的丧失。所以赵孟頫的书法，虽然在当时属于泰山北斗那个级别，对今天的书家也颇有影响。可这个人，很多时候我们一直拒绝谈论，或者说谈论得很少。中国知识分子，从古代到今天，一直崇尚梅花，不是这种花开得多么地美丽，而是她在雪压霜欺的季节盛开，表现出来的那种无畏，那种风骨，成了读书人和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

几个文人在一起，你说话，我说话，说话是主题，饮茶还是次要的，不过是引发这场相聚的缘由。我继续表达我的看法。南宋末年的崖山海战是很惨烈的，十万百姓跟着皇帝溃退到这里，其中肯定有相当一部分是知识分子，他们是中国文化的载体。伯颜的元军在后面追赶着。这一战，南宋打败了，灭亡了。左丞相陆秀夫，背着八岁的小皇帝赵昺跳海，十万人跟着皇帝集体跳海。海面浮尸，数月不散，多么地悲壮啊！八百年后，我写到这里，手还有些颤抖。那跳下去的，不仅仅是人，还是一种震撼天地的精神。陆秀夫虽然状元出身，没有像王羲之那样留下不朽的《兰亭集序》；没有像杜甫那样留下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没有像张择端那样留下《清明上河图》，但却留下了让后世敬仰的忠义和气节，不但被历史镌刻下来，还被人心镌刻下来。

类似的例子还有被梁启超称为“清初六大师”之一的傅山。明亡后，满族入主中原，康熙帝开博学鸿词科，让傅山出去做官。这是无法推辞的帝王征召，坐在去京城的车上，知识分子那种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无法形容。明的遗民做了清朝的官，那就是变节，这是比死更让人不齿的事情。自小读圣贤书，“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傅山在车上凿破自己的血管，至京，也成残废，康熙帝只能放他一马，让他回山西太原去隐居。

茶水凉了，红藤轩老板给大家续注热茶。画家朋友说：“写书法的也好，画画的也好，写文章的也好。一切艺术家，都是在表达自己，表达自己心中的喜怒哀乐，不同的仅只是表现形式罢了。你的人品是一定要在书品画品中表现出来的。韩愈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人物，书法也何等了得。他的《祭十二郎文》墨稿，悲哀凄凉力透纸背，于点画纵横曲折中，好像是眼泪和着笔墨写出来那样。八大山人朱耷是皇家世孙，曾精神失常，一生坎坷。明朝灭亡后，出家做了道士。面对悲欢离合，面对国破家亡，他选择背过身去，与世隔绝，在绘画中安放自己孤寂的灵魂。他说自己的画是‘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摩。’”

摄影家朋友说：“李老师，你是写文章的人，你是作家，文学这个东西更是深奥无比，只是我们之间有相通的地方。我是用镜头拍摄生活，你是在用文字拍摄生活。我的创造工具是相机，你创造工具是笔是文字。怎样来认识生活？把生活定格下来？这就有艺术在里面，修养在里面，高下之分就在取景按下快门那一刻。我遇到我们这个行业里的一位高手，那天我陪他到一个彝族村寨去拍摄。走进一户彝族人家，炉子上放置着一口大锅，锅水快要沸腾。这时，彝族女子端了一瓢包谷面来，弯腰，刚拿起锅铲要搅面在水里。高手不是拍照人，而是拍照映在锅水里的人影。咔嚓，他说，好了，只要这一张。高手就是高手，我还在构思的时候，他已经拍摄成功。”

“还有摄影界热议的摆拍——摄影在人们心目中，等于是绝对真实的代名词，摆拍违反了这一点，人们在心理上过不去。可一张有名的照片，《红旗插上总统府》，是随军记者邹健东拍摄的。据他回忆，这帧照片不是他现场拍摄的。三野35军24日攻下南京，拍摄时间是27日。经领导批准，在原战士们配合下拍摄完成。既然摄影是艺术，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我们把生活挪动一点点，有什么不可以？”

时间不早了，这场茶叙，这场精神的宴饮该结束了，下次再来。我们还喝茶，我们还说话，我们还在精神的原野上纵横驰骋。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