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聪：看 星 星

到了春天，地里的小麦收割了，从山坡地里担回来，铺在场院上。队里的男女社员都很忙，举着连枷，噼噼啪啪打小麦。一片乌云飘过来，大家就忧心得不得了，生怕有雨落下来。其实春天的雨是很金贵的，哪里会随便降下。乌云飘过去了，太阳又露出脸来，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

那时候我上小学，大电网还没有拉通，家家点的是煤油灯，学校里不兴上夜自习。小孩子到了夜晚，就在街心里野耍。夜幕罩了过来，马灯明亮亮的，场院上的劳动还在进行着——加夜班。麦草堆在一旁，像座金黄色的小山。父母亲在场上劳作，我们就跟到那里去。大人们忙着扬麦子，我们找个避风的地方，瞎闹一阵后，躺到柔软的麦草上，看着夜空，看着夜空里的星星。

星星很多，密密麻麻，亮闪闪的。我看着它们，它们也看着我，就这样对视着，“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不由得，我想到了那个谜语，“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银钉，银钉多了难数清，一颗一颗难数清。”我是个孩子，但数不来星星，我也还不知道有个科学家张衡，望着夜空数星星。麦草的香味弥漫过来，干甜干甜的，散发在夜空中。我逐渐逐渐地想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这些星星有家吗？他们居住的屋子不会大吧？一群小布点，一间屋子就可以装进许多许多星星。在这辽阔的天空中玩耍，风吹来，星星会不会受凉感冒？云飘来，他们不会避让躲开？如果云把他们擦伤了，星星会不会问云一句愤怒的话？

天上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林木，连个遮掩的地方都没有，星星如何玩捉迷藏的游戏？星星应该长着翅膀，要不然浮在空中，早就落到地上来了。如果我有一根很长很长的绳子，请乌鸦把绳子带去挂在星星上，我攀着绳子，就可去找星星玩了。可又担心，他们是天上的人物，我是地上的娃娃，我们能玩在一起吗？我们会做的游戏，星星会做吗？星星会做的游戏，我是不会做的，还是不让乌鸦带去绳子的好。

青年时代的某个夏夜，我来到横跨小河的挽澜桥上，一个人静静地看星星。四周黑洞洞的，蛙的叫声雄壮而有力。万千蟋蟀发出绵长的歌吟，铺天盖地，把这旷野塞得满满的。夜风轻轻撩动着我的额发，夜凉如水把我包裹起来。我坐在桥栏上，小河流淌着，但很缓慢，青草在河沿上默默无语。

我最先注意的是河水里的星星。一河黑暗的水里，浮着无数的亮点。浩瀚的夜空在这特定的场景里，开始变小，变成一个微缩景区。水在流，星星也在流。天上是一天的星星，我的眼前却是一河的星星。水底是有鱼儿的，我在桥栏上看星星的时候，鱼是不是也用它那双鼓凸的眼睛在水中看星星？如果它们看，那就比我更有优势了。我只能是远距离地看，鱼可是和星星住在一起，要是它们愿意，也可以像猴子捞月亮学习，自己去打捞星星。或是相互邀约着，集体去打捞星星，那将会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过程啊。

我读了些书，已经知道，星星不过是遥远的天体，它们和我居住的地球一样，是宇宙的产物。不过，我还是愿意想起郭沫若先生的《天上的街市》。数也数不清的灯笼，闪烁着，挂在夜空中，那里仿佛就是一个正在热闹的夜市。天是那样地宽，地是那样地阔。乌云是天的山，白云是天上的湖，没有云的天空是华北平原和亚马逊河流域，上面生着飞禽走兽。那里一定物产丰富，红尘滚滚，卖吃食，卖衣物，车辆交易，红红火火。我欲乘风归去，倒也不怕高处不胜寒，只想在那街市上走走看看，品尝一盘天上的风味小吃，只是风不愿意把我携带。

于是啊，我就在这隔着多少个光年的地方，借助想象的翅膀，穿梭于宇宙时空。我来了，我看了，我发现天上的真善美。星星如灯，继续发出光芒，继续把那深邃的空间照亮。忽然发现，有一颗星星变成白莲花，正在绽放。又一朵白莲花跟了上来，千千万万朵白莲花，好像跟舞随着领舞那样，漫天地开放。原来啊，这星星是许许多多朵白色莲花；原来啊，这夜空是许许多多白莲花聚集的地方。我想摘一朵天上的白莲，带回尘世间。手伸啊伸，白莲距离我永远是那样地遥远。天上的事物跟地上的事物并不是一个样子。

老了，我坐在院子里仰望星空，我的孙儿就在我旁边。隐隐觉得，这天上的星星，既不是我童年看见的星星，也不是我青年看见的星星。它们是不是跟着我，在岁月的河流里，尘满面，鬓如霜？孙儿指着夜空的星星问我这是什么星座？我茫然回答不出来。其实，我的天文知识几近于零，仅仅知道祖父告诉我的北斗七星；祖母告诉我的银河，当它横过中天的时候。米粮就熟了。

我望着星空想，人世的代谢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往来成古今。星星有没有代谢？星星并不告诉我，只是自顾自地眨着眼睛。它们像这地上的大山一样，已经很老很老了，一直缄默着，从来不发一言；像这河里的流水一样，虽然滔滔，虽然奔腾，虽然唱歌，全是你无法破译的语言。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拖出又红又亮的尾巴，其他星星风平浪静，只顾做自己的事情，但却在我心里激起了涟漪。一颗星星落下来，就有一个灵魂要到天上去，这不是我说的，是安徒生书中的老祖母说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星。天上的星星有几多？中国有13亿人，中国的天空就有13亿颗星星；世界有70亿人，世界的天空中就有70亿颗星星。又何必去数呢，统计学家早就数好了。人要好好活，最后把自己活成天上的一颗星星，那就永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