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红高粱

每次对故乡庄稼的深情回忆，都是被高粱点燃的，每想起一望无际的玉米田，一趟趟火红的高粱就映入眼帘，仿佛它们一直生长着，仿佛喜欢高粱的那代庄稼人一直在地里劳作着，提笔写庄稼时最想写写高粱。
高粱从不在地畦里种，都是点好玉米之后，庄稼人感觉闲了，心静了，突然发现玉米田里某一行地垅很宽，就想着点几株高粱。别看点玉米时人们会想着挑选什么样的种子，希望是玉米穗大而玉米秸不被风吹倒的，高粱就不用了，自家有就用自己家的高粱籽，自家没有就借别人家一把，高粱在传承上保持了原汁原味，高粱的祖祖辈辈一直都在故土上流转，没去过外村，也没让外村的高粱在故土生长过。
高粱杆像竹竿，看着纤细，实则有力，它高出玉米秸好大一截儿，红通通的高粱穗在蓝天的映衬里分外精神，到了秋天，庄稼人一出村就看见高粱，高粱像是给地块做了记号，好找。到了收割玉米时，一棵棵玉米秸削下来很是累，削高粱的感觉就不一样了，高粱少，最多收四五捆，削下来放得整整齐齐扛回家去，比玉米秸的待遇高，玉米秸靠在大门口，高粱秸靠在北屋门口，有一趟高粱秸摆着，日子就显得红红火火的。
秋过得差不多了，女子们就有时间收拾高粱秸了，一根高粱秸剪三段，最下面的一段叫高粱杆，可以插大篦子，在铁锅里蒸馒头与糕时用它；高粱穗与高粱杆中间的细溜溜的一段叫高粱茎，可以纳成排排儿放饺子；高粱穗去了籽儿做炊帚用来洗涮锅，是天然的炊具。
高粱茎的用途最多，故乡人把高粱茎叫“个当儿”，念起来带着响声。家里来几个客人，筷子就不够用了，折两根个当儿做筷子，又轻又干净，不当筷子了还能把面团绕上去塞进灶洞里烧。把棉絮纺成线子，也是用个当儿把棉絮卷成一个细条，在纺车上抽线子，线子就像藏在细条里一样。
旧时人家都是纸糊的窗户，时尚的人愿意在窗纸上开个小窗户，也是用个当儿把揭开的纸卷了，白天把个当儿放到洞的最上边，晚上落下来，个当儿的重量正好把小窗户呵护到没有缝隙，深得有情趣的人喜爱。我上小学时，语文老师叫俊花，人真是俊俏，她就喜欢在窗户上开个洞，记得她安排我回家找根个当儿，我一蹦一跳地跑回家，拿根最茁壮的个当就跑，觉得自己做了件引以为傲的事。
不冷不热的秋天，女人们把坐在庭院里纳排排儿了，一堆个当儿，长的短的分开，粗的细的分开，计划着一堆个当儿能做多少排排儿，不浪费它们的材质，巧女人做下来真是不怎么剩下角料，长长短短都利用上了，实在短的不能用的就做眼镜，孩子们戴着个当儿做的眼镜很神气，或简单一点，用线串起个当来，让孩子们提着当玩具，听哗啦哗啦的响声。
做了平崭崭的排排儿，再做壳壳儿，排排儿摆放生馒头生饺子，壳壳儿属于篓的质地，有缝隙，是放熟馒头与熟饺子的，放好了用干净棉布一盖，真是又保鲜又透气，特别是把煮熟的韭菜饺子放进壳壳儿里，薄薄的棉布一盖，根本盖不住韭菜的味道，往家里一走，一阵浓郁的韭菜香味扑来，顺着韭菜味找到壳壳儿，隔着棉布就看见了绿莹莹的饺子皮儿，不等再馏，凉着就被孩子们抢着吃掉了。
农家人在早春是要种一碗水蒜的，剥下个当儿的一条细皮来串蒜，别扎到蒜中间的绿芽就行，串好了弯成一个圆形放到碗里，两三个大小的圆形套在一起，就是满满当当的一碗水蒜了，眼看着蒜苗一天天长高，那心情真是好，因为地里还没有青菜，这水蒜就成了唯一的春色，来了亲戚，擀顿面条，就剪一把蒜苗做汤，吃着清气极了。
剥了皮儿的个当瓤也是宝贝呢，擀扁切细，五个细丝插在瓤的周围，往水里一泡，细丝绽开就是梅花的形状。
过年放炮，燃一根个当儿就有了持续的火源，孩子们拆开一挂鞭炮慢慢放，左手拿炮，右手拿个当儿，火不足了还要使劲晃一晃。
勤快的人会磨一把高粱面，蒸馒头时放进一把，馒头变成红的了，咬一口甜甜的。高粱籽除了留足当种子用的，余下的就随便了，喂鸡，蹦高粱花，孩子缝沙包也喜欢放高粱籽，扔起来轻爽，声音也好吃，沙沙的像在下雨。
去了籽的高粱穗是制作炊帚用的，几个绑在一起就是炊帚，高粱炊帚洗的锅碗都放心用，即使在锅里发现了一个高粱壳儿绝对不能算脏，有的人家不注意晾晒炊帚，天暖时浸泡久的炊帚里就长出高粱苗来，那是没有去掉的高粱籽发芽了。
高粱是农家的道具，出门量个尺寸是不拿尺子的，个当儿上掐个痕就行，个当儿直直的，不打弯，不随冷热变形，是庄稼人心里公正的尺子。
人老了，走了，是要带高粱走的，到了另一个世界还种高粱。高粱杆吊一团白纸挂在门口宣告了生命的结束，缠着纸花的个当儿被送行的人拿到坟墓，就是花圈也是高粱杆做架子糊起来的。庄稼人的一生就像高粱一样，很平凡，也很高贵，是被人念着的，走了还像活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