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土坯墙

如今的高墙宅院,没有了土坯墙的影子,从旧时村庄走过来的人们,心里都有关于土坯墙的回忆,都有一段亲切而温暖的岁月。旧时的村庄是土质的,土院子,土坯房子,围着院子一人多高的墙头也是土坯墙。庄稼人有的是力气,冰雪一消融,趁农活还不忙,就去村西土城墙下脱坯,一个长方形的木模子,填进几铁锹沙土,砸平整了再拆开模子,一块坯的模样就出现了,晒干就可以垒房子垒墙头了,皑皑的泥巴土坯墙就成了家家户户的院落风景。为防止雨淋,土墙头上砌了宽石板,没有砌严实的地方就长出高高的茅草来,每个土墙头都会演绎“墙头草随风倒”的景象。俗话说“猫上房鸡上墙”。土坯墙的主角是那只肥硕的大公鸡,每天曙色刚至,公鸡一忽闪翅膀就飞上墙头。“一唱雄鸡天下白”,几声“哽哽哽--”,天就亮了。那个时辰里,公鸡就像威武雄狮一样引领一天的曙光晨曲,骄傲不已。白天那些生了蛋的母鸡,也要得意洋洋地飞上土坯墙,用几声“咯咯哒----”来炫耀自己的成绩,像一个功臣等待主人的奖赏,在土坯墙上溜达够了才悠闲自得地去寻觅小虫子。有时候,家猫干了坏事,被主人一通撵,“嗖”的一声就撺上了墙,回头看看撵它的主人,还委屈地“喵呜”几声,之后决然撺上房去,不见踪影。稳稳妥妥的土坯墙下是奶奶的天地,奶奶移动着小脚碎步,在土坯墙下忙活着一家人的生活。公鸡与猫有什么动静,奶奶是无动于衷的。只要听见母鸡“咯咯哒”悦耳的声音,笑逐颜开的奶奶就迈着碎步从北屋出来,把一个粉红的带着血丝的温热的鸡蛋放进瓦罐里,春天就这样鲜活地到了土坯围着的朴实院子。有的人家的土坯墙是用泥抹过的,那泥掺加了麦秸,抹到墙上也是暖色,不过雨水打湿墙后,麦籽就发了芽儿,绿绒绒的一层,像青苔一样好看。我家的土墙露着坯,坯与坯之间有缝隙,奶奶把镰刀之类的小农具挂在高处的缝隙里,放在不让孩子们够着、用时又能一眼看到的地方。土坯墙也挂扁担和扫帚,先把一根棍子固定在缝隙里,再把扁担和扫帚挂棍子上,用完了一挂,不占地方还显得院落规整。这东西也塞土坯墙,那东西也挂土坯墙,土坯墙就像一个百宝箱。奶奶坐在土墙边择豆角,老得可做种子的豆角也被挂到了小棍子上,挂矮了,鸡伸着脖子去啄,奶奶边撵鸡,边把豆角换个位置挂好。爷爷紧挨着东边的土坯墙搭了一个小凉棚,可以放些柴草,墙上挂的东西也不会让雨水淋坏。准备做种子的五谷杂粮也是随手放缝隙里的,用厚纸包好,找一个大点的缝隙放进去。对于种子,那缝隙真是它最好的房子,晒不着也冻不着,不淋雨却通风,到了播种的季节把纸包拿出来,不担心种子腐烂变质。若是在院里种几棵,也是挨着西边的土墙种下,那秧苗就依着墙往上爬,结一季饱愣愣的梅豆,或紫艳艳的扁扁豆。果树也喜欢土墙,春天一到,开花最早的杏树桃树一定是生长在土墙边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土墙上,照在杏枝桃枝上,有土墙护着,过巷子风吹不着它们,那杏枝桃枝就开出了花,给院子送来一树树淡雅的浅粉,花香就顺着土坯墙跑到巷子里。只要家有土墙就能看见最早的花开,自家若没有果树,邻家的花枝就送了过来。“墙里开花墙外香”,土坯墙边朴素的春光,惹过往的乡亲们驻足观看。一个条方形的地桌摆在土墙边,孩子们拿着竹叉吃饺子,一阵春风过,杏花落在饺子上,落在醋碟儿里。偶尔大风,也落地桌上一层细尘,鸡跳上去用脚丫画画。秋天,奶奶把馏熟的老豆角放在地桌上,我和堂弟抢着吃,把豆角举过头顶,看见天很蓝,也看见墙头上的草丛摇曳沧桑。秋天多丰盛,土墙就多丰盛,秋天的土墙就像从地里凯旋归来的有力气的泼辣女子,什么也抱得动。蒜辫子一条又一条,红辣椒一串又一串,孩子们吃剩下的柿子壳舍不得扔,奶奶就说“摁到墙上去”,土墙就戴了红红的柿子花,这儿开一朵,那儿开一朵,等花儿干巴了,总有人找它做药引子,孩子也摘下一朵来解馋馋。奶奶的木梳子也是在墙缝里放着的,清晨,灶火燃着,奶奶就坐在了屋檐下梳头,暖黄的阳光照在暖黄的土墙上,满院子暖黄,只有奶奶的头发是雪白的,长长的头发挽在头顶,结成了个雪白的簪,用一个黑网套住,干净利落的奶奶就打扮好了自己。落下来的头发舍不得扔,一根一根拢起来团成一个球球儿,塞进墙缝里。奶奶的头发越来越少,墙缝越来越满当,等街上来了头发换针的贩子,奶奶听见吆喝声就捧了头发踮了小脚出去,不一会儿就笑眯眯地回来了,小脚挪得比任何时候都轻快,手里拿着银纸包着的几根针,仔细看,衣襟上还别着一根明闪闪的针,奶奶把银纸放进牢靠的墙缝里,就坐下来试针的韧度,她把针在头发上磨磨,再用针扎一下衣角,那笑容仿佛拥有了一件无比珍爱的饰品。

干净利落的奶奶从土墙上拿下镐锄来递给母亲和婶婶,叮嘱她们出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那时候,阳光把树影洒落在奶奶身上,奶奶穿着蓝色的掩襟上衣,肥肥的黑裤子打着绑腿,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老太太,慈祥极了。为了让出工干体力活的孩子们多吃饭,长力气,她每天都变着花样蒸新鲜的馒头与饼子,用又辣又香的面糊糊当菜吃,面糊糊里炝的红辣椒也是土墙缝里藏着的珍品。阳光暖暖地照着土墙,我和堂弟依偎着土墙玩,春天玩扣馍馍,把潮润的土放进小碗里砸实,倒出来就是馍馍的形状;冬天玩捏响蛋,雪球里放一个石籽,往雪球上滚土,雪在化,土在厚,半天的工夫,雪球就变成了土球,晒干,一摇,石籽在里面响。玩累了,就想土墙外的世界有多大,忍不住顺着墙缝抠一个洞,看邻居奶奶提着桶去喂猪,看宝子爷爷抱着柴秸回家,更多的时候看见小生灵,看见蝴蝶、五星瓢虫和一种乳名叫花大姐儿的蛾虫。玩着,想着,不小心摔坏了碗,奶奶也不训,让我把碎片放进土墙最下面的缝隙里,说削瓜皮儿的时候用它。不知道是东西有用才放进土墙里,还是放进土墙里的东西就变得有用,裁衣剪下的布条,塞进墙缝换碗;被风吹坏的对联儿,放墙缝里留着给孩子们打胭脂,甚至绵软的玉米皮留下来当手纸,每一件物品都有用,自家用不着就留给别人用,自家没有的就去别人家的土墙上找,比如做帽子时点缀帽子边儿的兔皮,自家没有,秃子家的墙缝有,慢慢地,各家因文化和爱好的不同,墙缝里收藏的东西也不同,有的东西真的成了一家的图腾,用某物时,就有乡亲指点去谁家不会落空。到了家门口,怕喂着狗不敢进,就隔着土墙喊一声,土墙不隔音,只一声,主人就出来了,热情地迎进家门,让进北屋歇着,来人不进,就依着土墙等着,那姿势真是都一样,两手背到身后,一条腿弯曲向后,脚贴着土墙,主人也不用进屋,就转身从墙缝里取出了东西,打开,依旧新鲜,仿佛昨天刚刚放进去的。乡愁和乡情不知不觉在土坯墙里滋生生。土坯墙矮矮的,不阻隔邻里亲情。西边邻居奶奶家有一颗枣树,树冠覆盖了整个院落,庞大的几根歪树杈毫不客气越过土坯墙侵犯到我家院落,搭着荫凉也落着枣花。到了秋天,树枝末梢的红枣伸手可得。奶奶总是告诫我们,不能伸手盗邻。那诱惑实在是馋人,奶奶建议邻家奶奶锯断过墙的枣树枝,邻家奶奶说,过了你家墙头就是你家的,让孩子们随便摘了吃吧。即便这样,奶奶也不容许我们随便摘,说那是不劳而获。看到邻居收枣的时候,奶奶让爷爷把过墙的枣摘下来,给邻居送过去,邻居奶奶会返回很多枣来让我们解馋,馏枣吃个饱。奶奶会拿些其他东西给邻家奶奶送过去,这样有来有让,邻里之间非常亲热。从春天放到秋天的那张地桌,在土坯墙下也有了鲜活的生活。每到快中午的时候,奶奶会在地桌上沏上一壶茶,放上茶碗,等待下地的家里人回来解渴消暑。晚上一家人围在地桌周围喝水聊天,谈论庄稼,闲聊生活。来了客人,也是很自然在地桌上招待,喝点小酒。奶奶会从墙上的袋子里抓些花生,剥了皮让客人下酒。爷爷总嫌酒菜不够味儿,从墙上纠下一头大蒜,纠下几个干辣椒,用手戳戳,很随意地往桌子一放,好像来的客人都同他一样嫌不够辣。客人拿起一个整辣椒一咬,“吱---”一口酒下了肚,然后留下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不知道是爽还是痛苦,我们在旁边认真地观察着。土墙总是在时间的流逝里斑驳着消瘦着,慢慢地越来越薄,最后被一场大雨大风埋葬,再垒起来的土墙就不用坯了,直接用木板固定好,板里填土,夯实了拆下木板就是天然的土墙,人们还是习惯捣出一个洞来做腰包儿。人老了,好多事记不住了,放的豆种找不到了,就想想给了谁家,怎么也想不起来,等下一场雨,想起来了,因为豆子直接在墙洞里冒出了芽儿,直接开出了花儿,这土墙一不留神就成了花墙,花墙把墙影子投在地上,母亲和婶婶坐在影子里绣花,纳鞋底儿,奶奶坐在花影里择菜,爷爷在影子里品黄酒、喝老茶,鸡漫步在影子里,狗狗卧在影子里,孩子们跌个跟斗,也倒在影子里,那场景想起来,真真是流年最生动的画了。土坯墙就这样见证着一家人的慢生活。岁月无情,姑姑、叔叔还有我家相继离开那低矮的土坯墙,过上了更好的生活,高墙砖瓦房就是土坯墙里的人们奋斗的结果。爷爷奶奶始终不愿意离开有着烟火叶儿的亲切的土坯墙,在那土坯墙下终老并长眠于土质村庄的黄土地。

故乡的土坯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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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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