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时节话山药

故乡人把红薯叫做山药，种山药与收山药都带着很重的仪式感，是别的庄稼比不了的。在故乡人心里，山药有着药一样的功效，吃一冬天山药后，脸色就红润许多。他们把吃不完的山药擦成山药片儿，叫起来就更带药的韵味，“山”字的发音总是轻得听不见，而“药片儿”就在浓重里带了平仄，在舌尖儿上飘过时还要打个弯。山药秧最初是社员们自己培育的，记得最深的是四队的社员在麦场上挑捡山药秧的情形，是春天吧，家家户户早没有山药吃了，而山药秧的根部还带着一小块山药，实在抗拒不了山药诱惑的乡亲就揣一块回家给孩子们煮一锅山药小米粥，炊烟里就有了山药的味道。种山药时要推着水车去，很简陋的水车，就是把粗木棍做成三角形支在车脚架上，棍两边长出来的部分绑了四个铁钩，每个铁钩上吊一个水桶，推起来桶里的水还要晃荡出一些洒在乡间小路上。到了地里，顺着地垅挖出碗口深的小坑，坑里浇了水后再插入山药秧，等山药秧扎根土壤而天依然不下雨的话，还得隔三岔五推了木车再去浇，直到山药秧牢牢生根并滋生出新的芽儿来。刚种下的山药秧看起来没有生机，像孩子头上的几根稀毛，傻傻地支楞着，没有一点美感，慢慢地，山药的茎蔓填满了缝隙，山药的叶子舒展开绿意，山药地就有了柔柔和和的美，自然丰盈，感觉非常养眼。玉米地若与山药地做邻家，山药地仿佛把玉米家的绿都偷来了，与玉米秸的对比里有黑压压的厚实；棉花地若与山药地做邻家，原野在绿与白的映衬里着实好看。山药地的空旷之美是雪白的棉花比不了的。初到乡下的人断然想不到山药叶子下埋伏着一堆堆山药，视线都被山药叶捕获了去。山药拱破了地皮，露出红红的山药皮儿打量着世界，山药透过山药叶可看到蓝天上飘着丝丝连连的白云吧，山药地把秋天装扮成了令人神往的季节。在山药没有长熟之前，庄稼人是舍不得吃山药叶子的，到了白露就可肆意吃，一来山药长得差不多了，吃点叶子对山药没有大的妨碍；二来霜降一到，山药叶子就被霜打蔫了。白露时节的黄昏，夕阳总是红艳艳的，母亲看我从外面进门来，就把柳筐和镰刀递给我：去割把山药叶来，我给蒸菜饼子。走到地里，山药叶子刚刚蒙一层湿漉漉的水意，干晒一天的叶子在水意里没有一点颓废，每个叶子都极力地挺着身姿，非常渴望跟我回家似的。左手握住一把叶子，右手就用镰刀齐刷刷地割下来，割到筐里的叶子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叶子朝着同一个方向，等叶子与筐沿齐平该回家时，夕阳也就落下了山。背回家的山药叶一分两半，一半蒸饼子，一半喂猪，猪在“呱嗒呱嗒”吃山药叶的时候，我们也“吧嗒吧嗒”吃掺杂着山药叶的玉米面或者白面做成的饼子了。吃不了几天山药叶，就到了霜降，一地绿山药叶一夜间在清霜里变黑，稠密的山药叶子瘦了，露出了山药鼓出的小土包，庄稼人就再等不得，要陆陆续续把山药刨回家去。他们利用起晨昏的零碎时间，一家人推了木车去山药地刨山药去，先是卷起一片山药蔓，再顺着山药的鼓包把山药挖出来，最后把山药装到木车上，山药蔓要盖到山药上一起拉回家，晒干了磨成草面是喂猪的好饲料。山药叶是深得小姑娘们喜欢的，她们把山药叶的茎左掰右掰地撇下来，茎的皮并不扯断，看上去就是绿油油的天然耳坠了，挂在耳朵上，有摇曳的飘坠感，而山药叶正好贴在头发上，像一个蝴蝶结。山药蔓是姑娘们跳绳用的，山药蔓绳子跳起来比布绳子更容易把控，仿佛还带着弹性，在与地面的摩擦里还带着悦耳的声响。山药就是光秃秃的另一种风情了，放在桌子下一些，放在山药窖一些，剩下的还是不少，庄稼人就把它擦成片儿保存。擦山药片真是风情里的风情，那时西北风紧了，麦苗也长出来了，女人们背了山药去麦田里擦，她们背风而坐，一片片盐白的山药片就摆在了地垅里，均匀着撒开，远远看去，女人们像是坐在云朵上编苇席，故乡都有白洋淀的味道了。在贫瘠的岁月里，故乡人一年到头只舍得吃山药饱，看着满屋子的山药，故乡人也变得慷慨了，一馏就馏一锅，不用洗得非常干净，带着泥点不能算脏，光溜溜的让自家人吃，样子难看的就搅拌成山药泥儿喂猪与鸡。若是山药的品种不同，吃的感觉就更美了，有软甜的，柿子一般；有沙子一样较硬质地的，咬一口，扑簌扑簌掉山药粒儿。有红瓤的，有黄瓤的，有白瓤的，它们各有各的风情，无论是在家吃还是坐到门墩上吃，无论有没有人分享吃的乐趣，它们都好吃得很。到了白露，就到了山药即将回家的时候，潜意识里就有去刨几块山药品尝的冲动，这些年疏离故乡，自然没有感受过儿时刨山药的美好，只是去年白露时节，想来美得不知从何说起，是与朋友一起去山里一户人家玩，一路感受了野菊花的泼辣美，更深深感受了刨山药的乐趣。说来现在的山药品种也奇特，山药的颜色红得发紫，它们细长细长很团结地生长在一起，一铲下去，一嘟噜山药像葡萄一样就被拽出来，感觉刨山药是很轻松的事了。

最是带着山药回家，路边的野菊花几次挽留我们停下来，干脆把车里装了不少野菊花。朋友很豪华的车装了山药与野菊花，音乐一响，这本身就是美好的诗了。白露时节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位时尚的城里人提了药箱子到乡下走亲戚去，她有着精致的发簪，有漂亮的旗袍，也有明眸皓齿，她要穿过芦花去喊杏花与桃花的乳名，她做什么都是新奇的，唯有她的药箱子熟悉而亲切，如果一定要叫出药箱里药的名字，应该非山药莫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