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花开了

“梧桐树，梧桐花，梧桐树上结喇叭，喇叭落了结葫芦，葫芦落了开白花。”那一年春天，空气里飘满了梧桐花的甜香，放学的孩童从我家门前跑过，大声吟唱着刚学的歌谣，孩子们天真的声音飘进我家的小木窗，仿佛暮春在准备适合所有人的告别词，但不染伤感，只许欢畅。

梧桐树是七十年代末才在我的故乡安家的树种，最初栽的那片梧桐树算是我家的西邻，我的家刚盖起来时是孤单的，前后与东边都是土路，西边是一块闲地，那块闲地就栽了一片梧桐树苗，树苗很细很矮很齐整，栽得很稠密，树与树的缝隙间盛不下大人，只供孩子们和鸡狗猫这样的小生灵通过，母鸡最喜欢在梧桐叶子下避雨，孩子们偶尔拾到几只鸡蛋，有一年，不知谁家的老母鸡从梧桐树林带回一群小鸡仔来，乡亲们都觉得梧桐树是很吉祥的树。

小生灵喜欢在梧桐林里游逛，孩子们也喜欢。一下雨，孩子们不回家，到梧桐林里摘最大的一片梧桐叶子当伞，抵挡住春天绵绵的细雨，梧桐树也喜欢孩子们前来玩，虽然被折断了树枝会流泪，多数的时间都是欢快的，风一吹，踏实的响声充盈耳鼓；雨一落，“啪嗒啪嗒”的声音与雨打芭蕉声相近，听起来很是可心。

梧桐林地势低，我家的地基垫得稍微高一些，但凡下雨，雨水都跑到了梧桐林里，梧桐树慢慢长高了，超过了我家的土墙头。终于有个春天它们走出了闲地，走进了乡亲们的房前屋后，我家门口的梧桐树就是在那个春天种上的。

原来不知道梧桐树是会开花的树，乡亲们都说家里种梧桐树吉祥，因为有“前不栽杨，后不插柳”的说法在村落流传，我家的白杨树很快就被梧桐树替代了，除了吉祥，还喜欢它木质轻、成材快的特点。梧桐树是喜欢水的，天一阴沉，人们就不由自主地挖开梧桐树的树坑，想着让雨水给它蓄水；天一旱，门前井边排队的水桶就多了，从招呼声里知道人们打水是为了浇梧桐树，梧桐树是很有良心的，浇一次足水，就看出树会粗上一圈。

慢慢地，梧桐树开花了，紫的，白的，仿佛把槐花的花期提前，那规模，那阵势，深深吸引了乡亲们的眼眸。乡亲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只认可梧桐树，家里只要种树，就满街找寻谁家有多余的小梧桐树苗，实在没有，就去集上扛一棵梧桐树回来。梧桐树容易活，不辜负人们的厚爱，成了家家户户器重的树。

梧桐花开时节，春耕春播忙起来，年轻人从梧桐花下出发去地里劳作，老人们在家带孩子，一老一小坐在梧桐树下，风一吹，梧桐花落在地上，孩子听见“扑通”一声响，就扭头拾落花去。孩子都是把梧桐花当喇叭吹的，嘴巴接触到梧桐花小细口，甜润的味道扑来，梧桐花就奶嘴般被叼在了小嘴里。回家时，孩子手里攥着四五个梧桐花，心满意足地跟着老人回家，跌个跟头不哭，起来拿起梧桐花继续走。老人的布鞋上也踩了落花的香，阳光照着，花影摇着，日子因了梧桐花开就美好得无法形容。

地里劳作的人是习惯看看炊烟飘起才回家的，梧桐花一开，就无法分辨时间，因为炊烟与梧桐花缠绵在一起，久久不升腾，即使风吹开了，缭绕在空中的炊烟弯曲着十八道弯，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炊烟，村落似乎搭起了白色与紫色相间的帐篷，回家吃饭的感觉就是赶赴一场喜宴去，鸡鸣犬吠声也被压抑在庭院里的梧桐花下，仿佛谁在树下拉悠长的二胡，在花间吹凛冽的唢呐。

梧桐花一开，天亮得就早了，阳光也愿意到梧桐花上多逗留一会儿，梧桐老枝上悬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花，听着春天发号施令，那感觉是火柴盒边放着一挂鞭炮，说炸就炸，就落就落，不管不顾地怒放一场，直抒胸臆，释放最真的性情，来人间一趟，就开出与众不同的热烈。

梧桐花说开就都开了，似乎一夜之间，不修边幅的梧桐树就戴上了桂冠，擎起了村落最早的亭亭如盖，融雅俗于一身，人们在花下做什么都适合，孩子们支起地桌写作业也行，姑娘们坐着石礅绣花也行，老奶奶坐着蒲团拐线子也行。串村的小贩来，车子也停在梧桐花下，吆喝一声，梧桐花就惊落一朵，若是换香油的来，乡亲们会善意地调侃：你的香油还没俺村的梧桐花香哩！

花香绕双肩，是梧桐花的香吧，绕双肩的花一定懂担负的重任，不是聘婷与婀娜的姿态所能展示，那份端庄，那份沉稳，那份大气，甚至那份土气，都是非梧桐花莫属的。

梧桐花轰轰烈烈开上几天之后就落了，夜里，有风无风，都听得见“啪嗒啪嗒”的声音，比雨声要缓要沉，半夜醒来的人知道是梧桐花在落了，倾听着梧桐花的责备声，更感觉春光的催促，想想农事里的事，策划一下奋斗的方向，日子在梧桐花的开落里有了次序，潦草的思绪突然缜密。

老爷爷辈的人再也不贪懒觉了，起早拿了扫帚扫院子，梧桐花很自然地摆放在院子里，老人是不忍踩它的，一扫帚一扫帚把它们堆到树根边，像冬天的雪堆那么大，紫的雪堆，白的雪堆，香的雪堆，都是农家珍惜的风情，院子里几天都香气不散，人们在梧桐花的味道里过着安闲的日子，迎送日出日落。

梧桐花开了，我每年清明回一趟故乡，都是在梧桐花开之前，那时梧桐树上结着叮叮当当的果子，里面就是马上出场的梧桐花了

吧，它摇着古老的歌谣登台，躲着久不回家的人，怕摇动心底仪式感最重的乡愁。

我家门前的梧桐花是什么颜色的，我已全然没有印象，应该是白色的吧，唯有白色能配得上我素朴的思念，配得上我疏离梧桐花很久、相见却依然如故的拳拳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