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

在我的故乡，如果把年比喻成一封老信，二月二的那顿饺子，差不多就是年的落款了。真的，过了二月二，就把年的仪式感送得一干二净，没有放完的炮都要在这一天放完，之后，就开始春天的忙碌了。二月二那天的早饭家家户户都是煮挂面的，有的人家挂面少不够做一锅了就先做一锅粥，然后在粥里放两根挂面，喻意“挑龙头”，挂面是龙的须吧，吃挂面是膜拜龙的意思。想想真是，庄稼人一年到头就期盼个风调雨顺，权利都被龙掌管着，在祖祖辈辈传承里，龙自然是最让人叩拜的吉祥物了。每家的白菜都吃剩了一两棵，都是准备在二月二吃的，还有罐里的肉馅儿，到了这天可以全部倒进菜盆，有些酱味的不太新鲜的肉馅儿从此也不用惦着它了。

“二月二，龙抬头。”女人们在家包饺子，男人们就去找手巧的人理发，不讲究的人互相理一下，爷爷辈的老人和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干脆剃了光头，讲究点的人都等着村西的现夕来给理，现夕是理发的好手，那理起来真是详细到对每根头发都负责。人们为了赶上在二月二这天理完发是等不得现夕的，但面上的人都必须等现夕的手艺，面上的人是指乡亲们尊重的讲理的人，因为现夕理出来的头发让人心里有底气，在街上走时会不自然地倒背着胳膊走，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真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若是胸前搭个围巾，气质就很像《早春二月》里的男主角肖涧秋。

女人们吃了饺子后也都会在阳光下洗洗头，找妯娌或平日说得来的伙伴互相剪剪头发，像我母亲的头发一直是让我的三婶给理的，每年二月二的午后三婶就到我家来，她们坐在院里的杨树下，说着家长里短的话，你给我理理，我给你理理，剪的算是齐耳短发，她们的头发都厚厚的，黑黑的。我也是要剪剪头发的，哪怕是象征地在阳光下用剪刀齐齐发梢，就觉得是没有怠慢二月二了。总之这一天，每个人都理了头发，完成风俗里这一重要的约定。 这一天，女子们是很闲的，绣着的鞋垫和枕巾都会停下来放在炕头的小布箩里，女孩子们玩游戏扔坏了绣球急得大哭也不能去拿针，说是拿针会伤了龙王的眼睛，再勤勉的女子这一天也只能歇着。

“二月二，围围墙，蝎子蚰蜒不上房。”这句俗语在故乡一点也不比“龙抬头”逊色，午饭后，母亲就招呼我们用灰围墙了。她从灶洞里拔出一堆青青的草木灰来，或者从炉子里掏出红红的炉灰来，吩咐我们怎么做，我们姐妹就端了簸箕出了门，先顺着房子外面的墙根撒一溜儿灰，撒种子似地，很匀称很认真，边撒边默念着这一口诀：“二月二，围围墙，蝎子蚰蜒不上房。”心中的虔诚不会被旁人的经过减弱，犹如佛香里点燃青灯的人，寄托了心中无尽的美好。把房子外面的墙根撒遍，就该撒院子里的墙根了，撒了院子里的墙根再去屋里，就这样念念有词地撒完灰，确信撒遍了没有留一处死角才安下心来，之后母亲理发或理完发去看拉轱辘，我们便和伙伴们去玩了。母亲会赶在日落前回家来，因为瓮里的水必须在日落前打满，说是日落之后井里的水是红的，是龙王的血，谁敢惊动龙王啊，所以没有人在日落之后打水，也没有人敢尝试在日落之后打水会发生什么。过了二月二就算是关上了年的大门，孩子们不能以过年为借口吃香喝辣了，白面差不多吃得都见了瓮底儿，茶面也吃完了，于是玉米面粥与玉米面饼子又主宰了烟火日常。孩子们换下了过年的新衣，穿上了薄些的旧袄旧裤子，新的洗净就收到柜子里，等冬天时再穿，特别会过日子的大人会有意把孩子们的新衣服做得大一圈儿，下一个年接着穿不用买新衣服了，会给拮据的生活节约一笔很大的开支。

过了二月二就算是春天了，母鸡开始在土墙上铺了麦秸的腰包里下蛋，村落里又响起了久违的“咯咯哒”的声音，一个个粉红的带着血丝儿的鸡蛋就打开了农家的瓦罐儿银行，孩子们学习用的纸笔什么的都是鸡蛋换的。大人带着孩子开始在窗台上种春天了。用一个缺了小口的大碗装满水，把发了芽的蒜用一截高粱皮儿串成一个圆圈放进碗里，叫水蒜。阳光一天天暖起来，水蒜就一天天地生长起来，在地里没有青菜可吃的时节，这水蒜就是早春的菜。孩子们搬腾吃馍时会掐一段水蒜配上馍吃，做手擀面的时候用水蒜配鸡蛋做浇汤，特别是有客人来的时候，那真是取料最简单最快也最有春天特色的饭。男人女人们都下地劳作，虽不是起早贪黑的忙，但男人背了铁锨去浇地，女人背了锄头去锄草，牲口都去耕闲地，爷爷辈的人则背了粪篓去拾粪，奶奶辈的人就去地里挖最早长出的野菜了。孩子们放学了，帮着大人们做事，扫扫落满残叶的院子，或抬上一桶水去浇浇正在泛青的菠菜，黄昏很长，夜要很久才肯来似地，远山青青地，柳枝软软的，白杨树吐出了红红的芽孢。春天，风多了，风儿吹打着纸窗户呜呜地响，忽然一天夜里就下一场很小的刚打湿地面的雨，地上的喧土就填进了车辙，为庄稼人打理出了平平整整的小路，就这样，人与大自然心照不宣地默契着。

日子数着也盼着，杏花在最暖的土墙边鼓出了红骨朵，几只家雀落在老枝上啄着起皱的树皮，一对燕子衔着草叶儿与泥巴在屋檐下做新巢，几缕轻烟在古老的房舍上空袅袅盘旋，扭扭捏捏不舍离开的样子，这就是故乡早春的图，是定格在记忆里的二月二附近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