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来，我至为怀念的部分（散文）

◎童小汐

童小汐书法

回过神来，一切都远去了，十八岁的我不能再有孩子气了，每次见你忙于田间，岁月的紧迫感让我静下心来，思考如何真正的生活。

栽花、种菜、写作、读书原本已是日常，却总是仓促紧张。因为师姐突然到来，生活步调自然拨缓，一样的生活环境，却是不同的风景了。

阳光透过瓜果蔓藤洒下来，摘一条丝瓜，彷佛都听得到大地的音律在耳边回响；蝴蝶从眼前飞过去，我也彷佛随之展翅而飞。剪一茎玫瑰花入屋，满室生香，连摊在桌上的水墨山水画都有了香气。

不知道从何时起，除了读书，开始喜欢读你，读你的一切。

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你总是穿梭于庙宇间。你仰视这窄巷宫庙的翘脊燕尾、朱红飞檐，为那压抑的静默怅然，却又听来远处深巷笛声悠扬，你不明所以，只寻着笛音而去。

我常常紧跟着你。在弥漫古树、野花与咖啡香的湿润空气中，我们穿过传统老宅、新潮小店，漫步在后街深巷，巷后小弄、弄后矮墙、墙后逼身的隙缝，猛然知觉这古老村落是迷宫、是史迹缩影，延续数百年的府城余韵，笛音依旧。

你寻着那数间废弃的古老房屋，檐下水滴成韵，你探头幽深处，便似置身梦枕獏笔下平安时代的大户府邸。岁月悠悠，却都以优雅的姿态定格，收拢在这老古石磨亮的瓮城下。

庙堂内，梁架桁木间，方匾横立，百年烟熏让油彩笼上一层黑纱，字体金里掺黑，彷若耄耋老者脸上之黑斑，挥之不去，却也蕴含岁月的光辉。先贤将敬天酬神满溢的情感，转化成只字片语，以最好的素材，最棒的书法，最佳的工法，淋漓尽致的将扣人心弦的话语，刻进其中。让木匾不再只是一块木头，而是承载前人智慧的永恒记忆。

你久久地望着方匾，我呆呆地望着你。你说：“天地无穷尽，万物幻化无常，造物主高深莫测，生民畏之、敬之、乃至于效法之。祭天，冀求上达天听，离天愈近愈好，昔日鹫岭，旧城之高处，祭天合宜，祝祷顺心，乃建天坛。晨光穿透天井洒落廊檐，袅袅香烟于光影中飞舞，‘一’字横陈拜殿上，如金龙腾游云雾之上，笔劲透木，划破众生算计，若逆天而行，千谋万算，最终也不敌天一算，天理昭彰，人岂能不慎之。”

我撇嘴，懵懵懂懂。我知道博学如你，可我就是跟不上你的节奏，就像每次你与久别好友相聚把酒言欢时，你随口就为友人们作七言五言那样，我只有张大嘴巴凝视着你，傻傻发呆的份儿。

你瞥我一眼又说：“大千世界遑论人如何聪明狡猾，掩饰了人性最初的真诚良善，当身后事化泥作尘，一缕幽魂来到城隍驾前，今生的尔虞我诈，至此犹变得呆傻，无所遁形匿踪。瞧见殿上那几个字吗？极好的书法，粗犷的行书发散出神秘不可洞察的气场。字义平易直白，耿介者俯仰无愧，执礼招呼；奸邪者愧天怍人，当头威吓。‘尔来也’三字一现，验你正身，奖善惩恶，取决于今生作为。”

“这不算什么哦！我可以临得一模一样的！”我说着，倔犟地朝方匾翻一个白眼。

“先学做人，然后再做学问。”你说着就往里走，“蔡京也是大书家。”

“是哦！蔡京怎么了？在我看来他颇有远见呀，在宋朝他就推行养老院制度了。再说还有那么好的才华。”我挽起你的胳膊辩驳道。

“一个不在乎身后名的人不是一个人品上的完人。”你絮叨着。

“可是，人无完人喔！你教我的。”我撅嘴，偷偷猫你。

“走吧，就你嘴会说。”你瞪我一眼，向前牵了牵我。

我寻思这句话里，到底是“嘴”还是“最”呢？因为这句话中，这两个字的含义是有区别的。

潺潺碧溪，城外低吟：春到漫山花事了，夏至凤凰掩蓝天，秋风拂红满庭树，冬阳艳艳暖古城。晨曦初露，绿篱笼烟，斜光破晓穿绮户，梵音随风萦耳际。

佛菩萨早已“了然世界”，行度化众生之苦行。布衣小民当知富贵仅是场奢华短暂的梦，贫贱亦如虚无飘渺的魇。黄粱一梦，何时了然看透？彻悟，在这莺飞草长的夏日。

得行踏多少千山万水，才能成为大丈夫？需承担多少千斤万担，才能成为大丈夫？要历经多少千锤百炼，才能成为大丈夫？

墙内关帝端坐神龛，豪气干云护汉室，鉴古推今读春秋。其气节如寺中白梅无意苦争春，只留清香满乾坤。关帝之风，山高水长，集忠义、仁智于一身，“大丈夫”之誉授之无愧。绿色匾板上的字体端庄，笔力遒劲，提醒着常民汲汲于红尘之际，勿忘这份顶天立地，浩气长存之德。

观匾，不比读诗词歌赋能得咏山颂水、吟风弄月之雅兴，却能从隶篆、行草的字体里，领略言简意赅的字句背后，所传递出的人生体悟，往往隽永有味，令人低回不已。

步入庙堂，翘首观看悬于梁上的那方匾上的“大丈夫”三个字，你灵机一动，转头对我说：“这‘大丈夫’三个字写得太好了，只可惜少了一联。”

我看匾，又瞅你。挠头道：“什么联呢？”

“前殿有匾题‘尔来也’三字，由此，斯殿为关帝所在，不如题一联‘尔来心境已了然，不拘一格成丈夫’，岂不更妙？”你认真地对我说。

“哈！妙！真好妙喔！”我笑眯眯地拍手。

突然鼻子酸了，眼泪顺颊而下。

一直心想惊为天人的你，本该身边陪着同样是惊为天人的女孩——美丽，睿智，温柔，聪颖。而不该是我这样又傻又笨的女孩，否则怎么会挨你三年的毒打，含辛茹苦地勤学苦练，至今仍在你眼里还是“难成大器”的我呢？——天哪，我是何其的幸运。想到这里，赶紧又抱紧你的胳膊哦！

你让我在未来充满挑战的路上奔驰，在你的期望下，我势必要成为一名继承衣钵的文学艺术家，然而心头蠢蠢欲动的文学和艺术心灵却在悄悄抽穗，我期许自己能与你一般成为各科兼擅的人，纵使才智不及，我依然要披荆斩棘，“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勇闯人生的多叉路口。

仰望深遂敻远的寰宇，凝眸波云诡谲的苍穹，我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鹏鸟，相信若能以坚毅为方针，定能击水三千，搏扶摇而直上九万里，绝云气，“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开启一段精采绝伦的人生。

我记得你亲笔绘制的“二十八星宿”方位图，那是我第一次探索星空。

前往青海湖游玩，好多红男绿女吆喝着上游艇，我生来怕水，即使工作人员为我穿好救生衣，我也心慌不安，你见我神色惶然，随即拿出笔说：“很简单！”说完在我右手心写下一个“禹”字，而后教我两句口诀，让我默念一遍，接着对我说：“右手握紧了！”

我照做，不过在游艇飞驰的时候，我还是紧紧地抱着你的胳膊，眼睛都不敢睁开，你又唠叨说：“闭着眼睛乘游艇有什么意思呢？都看不见风景，睁开眼睛，别怕，有我在。”这是你发自深沉肺腑的温柔。

睁开眼睛，置身其中的青海湖真美丽。我不再觉得眩晕，不再害怕，任凭浪花扑打在脸上，我竟然高兴地尖叫起来。

我记得去年那个空气饱含湿度，益发显得寒冷刺骨，心却无限和暖的冬夜，你连夜启动车子，载着我去尖扎一家孤儿院。第二天九点到达，你却没有一点疲惫的感觉，院长妈妈领着孩子们迎接你，你下车，看到孩子们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你鼻头红红的且有泪兜转于眼眶。其中一个孩子已经被送到医院急诊，你将一万元现金送到院长妈妈手中，然后你扭过头去默默地哭了。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会令我招架不住的那便是钢铁男子其不动容、无声盈转的，你讨厌。

我记得去年秋天你要出远门，丢下孤零零的我，把我交给卓玛阿姨照看。你出远门，我心慌地追出去，你望着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只严肃地说一句：“要坚强！”我忍住不哭，看见缩成越来越小的你，朝我的方向用力挥舞着大大的双手。

我记得有几次我闹自杀，每次都见你风尘仆仆闯进门来，分明是连走带跑，宛似带着些微的喘。

还有一次也是这样，右眼因为角膜溃疡而覆盖了一层纱布，向来对于“美”有着极度坚持到近乎偏执的我，竟也可以为你放弃那些对于完美与类似自尊与形象的坚持，抛头露面。

然偕同与你的点点滴滴，尤其还有许多令我至为怀念的部分，最好就此打住，再说下去将益发没完没了。

从师之前我根本对你一无所悉，自然连你的职业任何什么都不知情，半年后我才了解你的，在我眼里你是文学家易学家玄学家画家书法家篆刻家作词家作曲家音乐家……反正在文学艺术领域，你统统皆能成一家。

我或也只是秉持着一向无论对你或对谁，除非对方主动说起自己，却一向不过问、不触及私隐为原则。我甚至认为友情，理当也如同真爱那般卸下了背景、角色、身份、条件，乃至过去与未来，就只是纯然且无设防地感受、接受“此时此刻”在我面前本然的这个“你”，以致能够尽其所能地滤除各种可能先入为主的主观、成见等种种非关友谊本质的糟粕。

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样的关系能够像这样的清澈、无染？而非只是纳希瑟斯的倒影那般，说穿了犹若揽镜自照，只接受他心目中所期待你的模样，可与你这个独立个体，其人其本质其天然竟无关。

事实上，我自是很早即感知你始终隐而不宣，攸关自我性向的神秘。

然请容我在此向你诉说，你自以为难以启齿的那个部分，非但对我从来不构成妨碍，反而使我乐于与你自然地亲近靠近，就像我特别喜欢与你抱拥，喜欢与你手牵手地前往散步的路上，无有性别包袱隔膜，且不为任何欲望的杂质玷污浊染，一种宛似回归伊甸园之初，得以在人间实现的至真至纯。

然就像任何的剧情，临近完结篇总会来个急转直下的事件意外或转折。

由于我无心触碰了某项你视之，也畏之的犹若是“仙凡”对待不可违犯之禁制，一时之间汹涌于你身后世界的暗潮，逐渐漫延成浪的波涛袭卷了我们，直至淹没侵吞了此前所有，消逝不见。

虽然还不至于像安德烈·纪德(Andre Gide)在《遣悲怀》所述及的：“失去了那个灵魂所发出的纯洁的声音，我就觉得从此以后所听到的只有凡俗的声音，阴沉、微弱、绝望的声音。”

然关于我们之间戛然而止的友谊结局，我依旧感谢，曾经，偕同与你走过人生里极致罕有的宁谧与纯粹。

倒带、倒带、倒带、再倒带。

“只要你有危险，再忙，我都会赶到的。”你比划着一边跑步、一边挥汗如雨的动作。

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