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周记(散文)

◎童小汐

写周记(散文)

童小汐简笔画

有天下午,师姐从包包拿出一本周记,中有几行红笔圈注的瓜藤牵丝:不想返校,厌倦沉重,就飞去热带的岛屿游泳;离开心爱像坐慢车,看透了心就会是晴朗的,没有谁能把谁的幸福没收……

“失恋的心得这么上乘。”我撇嘴,嘟哝着翻个白眼。

师姐一笑道:“整理一下,寄去唱片公司肯定卖。”

“这本来就是一首歌,你改了一下而已哦!《分手快乐》,梁静茹。”我又白她一眼。

先生要求我和师姐写周记,目的是“心系天下事”。而且一个月要出三回试题,改八篇作文,三篇周记,读书笔记,书画作业必须按时呈交,先生兴之所至,分享我和师姐“出类拔萃,匪夷所思”的神句,是洗衣机滚转的教学时光里,多么珍贵的片刻。

先生是我的上师,绝对是无上师,他对我是全心俯首,甘为孺子做牛做马,有这样的态度栽培得宜,谦卑到一个级数,他说看到我努力进步,会有甜滋滋的感觉。其实待过道场的不会陌生,从中发展出来的世界观,任何问题都是“教育的问题”。出言忤逆长辈,先生没教好;桌面抽屉脏乱,先生没教好。倘若先生去到餐厅酗酒,大概是先生的先生没教好。但是,先生的先生是谁呢?没人知道答案,据师姐有一搭没一搭说,先生的先生已经离世,坐化成仙了。

言归正传吧,先生改周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再贫乏无料的记事,总得想出三到五行的评注七到八句,带上一两个正面的信息。因为需要大量的评语,他不得不储些备用的佳句、成语:“百尺竿头”、“逆水行舟”、“满招损,谦受益”,用在学习、人际、生涯规划皆通,算是万用型。但是,重复三遍以后,看得出他会陷入某种难以言喻的悲从中来。于是作业簿往桌前一推,走出院子,自己拿一本书读了起来。没看一会儿,又起身回书房,拿起红笔,居然又顺顺地写出三行五行。

再不行了,就偷偷驾车外出,找一处咖啡店,成一棵安静的植物,冷气吹过音乐与吊灯,窗外一排榄仁树,叶身密密丛丛,上千只麻雀枝条上吱喳。柜台内收取单子一杯一杯按下键钮,装水,搅拌,覆盖。一边观看一边弄出作业、考卷、评语、教学纪录。偶尔打个小盹、发楞,下巴搁在书页上。各行其事,各安其位。

我也会念诵先生批的三行五行,跟师姐交换心得。一点点励志,一些些修辞,一丝丝无厘头:天边的云亮了你也该醒了。阳光照耀的土地不该有独自伤心的人。

顺便和师姐互相检查,若周记写得窝心亲密,画上一颗心。动了真心说了气话,白纸黑字若要较真,被先生叫去质问这甚么微言大义,愈描愈黑不是没有。偶有振笔疾书论起时局、情志饱满的作业,激起先生连篇累牍,与之交心笔谈个两三页,这样的先生可遇不可求。最理想的,莫过于不痛不痒的鸡汤话。

不如说我们在娱乐自己,写来感动且振奋了自己。

师姐每每念完先生的评注后说:“我都想当先生了。”

如果她当老师,写评语给学生,她真的有天份:毫无杀伤力的吆喝,意象与词采联翩,婆心是她,苦口是她,教室扫前扫后肯定也是她。

我们也会揶揄或挑剔先生习而不察的腐气。什么“我那一代苦,不能让你们跟我一样苦。”少天真了,苦之为物,若从这端帮他们挑除遮蔽,它自会从其他地方冒出来。从能量守恒的观点来看,世间的苦的总量从来不变,不是吗?

我和师姐聊起先生为一友家人追魂那件事儿,他朋友家人也不知怎么就“不对劲了”,晚间去散步回来就失魂落魄的样子,整个人都不对了,和平时判若两人。于是求教先生给瞧瞧,先生就去瞧了,我和师姐跟着去瞅“热闹”,先生看了一眼说,着风了,主魂丢了。于是乎,在他梯间起一座香炉,扎三个纸人,嘴里嘀嘀咕咕念了几句,然后烧了。又在房内西墙拿筷子定七条七种颜色的布条,厨房灶台上扣一碗发面……凡此种种,一一布置完毕。三天后那位阿姨竟然奇迹般地好了,终于回到了她原来正常的模样儿。咦,这个不错。于是写进周记。与其千篇一律的记录一周大事,不如写点有意思的,顺便吸收,结果被先生看到,美美地训斥我们一顿。

师姐似乎认为“万物有灵”,举了若干实验作证:如果对着两杯清水,两盆绿豆芽、植栽,甲组每天给他听莫札特,称赞你好美啊,谢谢你;乙组骂他希特勒,王八蛋讨厌你,一个月后甲组根旺叶茂,乙组凋谢枯萎。就算是两杯清水,显微镜下的菌类生态也有天壤之别。这些例证告诉我们:赞美的重要。万物需要被赞美、歌颂,石头知道,树知道,风知道,如果你深情的目光为他们停留,天边的云彩也知道。

我觉得应该让先生知道,我自言自语:“与其训斥,不如赞美。”于是再一次写周记的时候,就将师姐说的这个写了进去。先生批语:“太扯了,如果你是菌类,怎么会书法,会画画?每天骂你们都不长进,若是时时赞美,岂不是要上天了?”

我把带批语的周记甩给师姐后说:“搞不好是你编的,太扯了啦,我被你坑了喔!”

师姐笑得前俯后仰:“我没让你写周记里呀!”

再看师姐的周记心得:我要好好运动,练身材,才能像某个网红那样受人喜欢。先生批语里则提醒她“练身材是为了强健心志,将来能为社会国家做更大的贡献。”我窃笑,师姐好生羞愧,一把抢了过去。

一次写周记,记下一则:“2020年各省离婚率出炉,全国平均离结率39.33%。东三省霸榜!”第二天先生的批语下来了,第一次见到如此伤感的句子:“没有人愿意为彼此的幸福而活了吗?”我哑然失笑,心里嘀咕道:“是哦!没有人愿意了吗?”

师姐嗜读现代诗,偶尔传来诗作的截图。新鲜、暧昧、诡异、蹊跷,不一而足。

“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我告诉她,如果把以前先生写的周记评语,行数拆一拆,就跟某一类的现代诗很像吧。一直都情意饱满且带几分含蓄地让我们知道,也许人生有这样的一条路或一片天空,这个感觉,跟写诗的心情或许互通吧。尽管写这些的时候,心下只一个念头:再撑半小时,我又完成一项工作了。

于是再思虑枯窘、时间迫促,还是怀抱着,如果先生愿意看到些什么,在某个空白的时刻打开午梦可有树叶与树叶交谈的窗影?池塘浅浅的笑意?天空飞过的痕迹,可曾为悲伤停留?

想想我们捧读评语的专注模样,也许我们都需要有人天天这样跟我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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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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