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释放的青春（散文）

◎童小汐

童小汐彩墨画:《青春》（2021）

车过甘肃武威平原。在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近霜降时节了，天空如洗，湛蓝明净。

听着车内舒缓的音乐，脑海中涌现出一段段过往，杂七杂八，交织如梭。我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因为我儿时因重度抑郁而四处求医的颠沛，我与求学阶段同学的关系是断裂的，记得那时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读初二了，我却漂泊在一条又一条求医问药的路上，因而时常被懊丧的情绪包围着。

岁月荏苒，不知不觉，我已为少艾矣。当看到曾经的女同学穿着迷你裙偷偷摸摸跑去和男生约会，郊游、看电影之时，我依然跟随爸爸延续着四处奔波的日子，而我的病情却一成未变。所以直至而今，却也没多少“无处释放的青春”可供我追忆。

十三岁半的时候，爸爸领着我找到先生，自此我的抑郁症竟然奇迹般痊愈，同时亦开始了长达至今的学习生活，甚至连叛逆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哦！那时的我仍然在孩提时代，也不知什么原因，我的个头几乎没什么变化，见过我的人总认为我是四五年级的小学生。先生总牵着我去县城购买笔墨纸砚、颜料和书籍，有时驾车去西宁，如图书馆、博物馆，或是公园，兜兜转转。走累了我就停下来，撇嘴、跺脚、翻白眼，各种耍赖。也许是初来乍到，先生不打也不骂我，催我不动时，他会默默地站我身边。可最终还是我输，我问他：“还走不走了呀？”一听这话，他马上转身，走路还特别快，我只好小跑紧紧跟上去。

那个时候几乎很少吃各种美味，先生不许我吃小吃，我最爱吃的辣条就是遇到先生之后被迫“戒”了的。而每次进城购物，午饭时只吃一顿牛肉面，再好一点就是趁他点咖啡的时候，我会点一杯奶茶。在那个作业太多，玩乐太少，莫名忧伤烦躁的青春期，对于找不到生活出口的我来说，吃碗牛肉面，抚慰被各种书籍压扁了的胃，也是一件小美好喔！公园隔壁充满欢声笑语的游乐场，四年来，一直被我灰着一张脸遗忘在光阴深处，伫立于时代的湍流之外，入口处那张已经发黄的游乐项目介绍，一如往昔。每经那里，总能听到儿时岁月之回声，宛如梦回童年，盯着动画片的孩子般，我想凝视这幅变幻不止的时光绘卷，直到一双眼睛开始酸疼，直到周身涌起一阵置身边缘的幽幽落落的寂寞。

每天早上在先生三番五次的催促下，懒洋洋地起床，揉眼睛，抱着被子磨蹭半天，结果换来先生呵斥，那时心里想，先生为什么不像我妈妈那样珍惜我初醒时的娇憨模样呢？如果是妈妈，她一定不会在我初醒的时候大声呵斥我，而是轻轻吻一下我的额头，然后附耳轻轻呼唤：“小宝贝起床啦，上学要迟到了哦！”然后坐在床边安静地等我醒来，看着我揉惺忪的双眼，直到我小梨涡中憨憨甜甜地露出一丝笑容，这时候，妈咪就像忽然瞥见一枝含苞梨蕊捻亮晨晓，惊喜极了！

练字、绘画、作文、吟诗作词、操琴、读书……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不容我歇息片刻。压力之羁绊或因耳机里的音乐而悄悄释放，直到被旋律温润而渐渐疏涤，此刻唯徜徉书海方获慰藉，犹如灯芯突然迸发出的火花。沉醉其中，不料被身后一只大手猛地扯掉耳机，随后听到心惊肉跳的呵斥：“这是音乐课吗？！”偌大的书房突然安静异常，心中的委屈愤怒双管齐上，又随着瞥见先生手中的戒尺而缓缓下降至最低点。哈，回首当时这些令人头顶冒烟的事，未曾想如今却被时光酿成最幸福的怀念。

最开心的是随先生自驾出游，路况好且车流少的路段，先生会让我坐副驾，进入车流较多的路段，先生就让我坐后座，这样他的视野会更宽阔些。当我看到山峦连绵，我就想象着自己是一只千里赤兔马，奔驰在无垠之旷野，那一刻我何等骄傲哦！先生仿佛通过后视镜就能望穿我的心思，一边驾驶一边告诫我：“我警告你，第一不许无故尖叫；第二不许偷偷拍我视频；第三更不许突然从后面搂住我的脖子。”哼，我翻白眼，将头转向车窗。

哈哈。想起第一次随先生出远门，跑车就像紧紧吸附在柏油路上的爬虫一路飞驰，看到白云蓝天，连绵的山峦，车窗外黄金般黄澄澄亮灿灿的油菜花，一亩连着一亩，一路铺陈连接到天际。我一时高兴竟然突然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先生慌了神，一边稳住方向盘，一边缓慢点刹，我也吓懵了，感觉到车子在路上不停地蛇行，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也许车子会失控而造成惨烈的车祸，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时间仿佛瞬间凝固，直到先生控制住车子将它缓缓停在应急车道。我的头再也没敢抬起来，我不知道先生是否拿眼睛狠狠剜我，也不知道他当时是何种难看的表情，过了好长时间我才偷偷猫他一眼，他安静地就像是睡着了，双手捂着惨白的脸沉沉地趴在方向盘上。

四年前的我其实很野，属于狂野型的那种女孩。有时候和先生出外散步，在大街上我会故意悄悄落在他身后，然后瞅准了他的背，快快跑过去，然后一个箭步飞起来跨在他背上，让他背着我走，但是后来都不凑效了，先生总会在那一瞬巧妙躲开，害我好几次都摔倒在地。有时候看到书中某个情节会哈哈大笑，惊得先生手中的书都能掉下来哦！先生倒也不怒，微笑着捡起书，端详我微怒小脸和蔼地说：“来，我告诉你，女孩子嘛，笑就要笑不露齿，忍不住要开怀大笑的时候，起码也要掩口而笑，绝不能笑得像个绿林大汉，大大咧咧就不像个女孩了，记住了吗？”话一出口又逗笑我咯，哈哈大笑一声赶忙又捂起嘴巴，转动着眼珠盯着先生。先生见状，叹一口气说：“看来该让你学钢琴了。”说完径直去书房，坐在琴台前。听先生的琴声缓缓流淌，心中羡慕，不知不觉就爱上了钢琴。学习过程难以想象的复杂，初始先生只让我认真听、看，而后用心体会。一直到我的手指像活泼调皮的小精灵在琴键上翩翩起舞，心中涌上难以抑制的喜悦，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像绿林大汉那般豪放地笑过哦！

可是物事总敌不过宇宙中轴之不停旋转，四时无声无息于指间变换，青春不可阻挡地迎面扑来，十六岁的我就像重生般疯长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骨子里隐藏的那种野性冲破长期的禁锢猛然复苏，忽然间就变了一个人。

我总喜欢黏在穿衣镜前，穿上新潮衣服，一会儿撩撩头发，一会儿转个圈儿，露出两颗白齿莞尔一笑，再搔个头，调皮作弄。一次穿上师姐送我的那件旗袍认真打扮起来，那件旗袍真的很美，简约细致，花俏优雅，艳丽中可见红蓝紫，穿在身上就像一个气质非凡的小公主。我喜欢长头发，可先生总是在我长发及腰时令我剪掉，哼。我的眼睛像满月一样又大又圆，我的眉毛弯弯似上弦月，我喜欢带着不同颜色的小手表喔！正在镜前美滋滋地自赏，不料忽然撞见端着茶杯来监督我学习的先生，他呷一口茶瞪着眼睛问我：“这个适合你穿吗？”我不慌不忙，抖一抖长发，一弯玉臂绕向颈后，而后一腿微微向前，摆出一个迷人的Pose.嘴里还不忘说：“我就是你的千颂伊、万颂伊……”先生忍俊不禁喷了一地茶水，本想“微微一笑很倾城”，却发现先生气冲冲地去书房拿戒尺。

心儿咚咚，心儿咚咚！我那无处释放的青春啊！

那时候，每次先生来催起床晨读，我就故意撇嘴撒娇，磨磨蹭蹭，他再一喊，我会突然坐起，撩一撩挂满睡衣削肩的长发，学着全智贤那一双烟雾迷蒙的大眼睛，温柔地投向他。这个韩国女人，也许是他唯一喜欢的女人了，也是他唯一喜欢的一部韩流剧《来自星星的你》中的女一号。先生板着脸站在门口问我：“你是不是中什么邪了？”顿觉无趣，我翻白眼，哧溜钻进被窝，将头紧紧包在被子里，哎呀，好羞哦！听到先生摔门而去并丢下“再不起床作业翻倍”这句话，我急忙连滚带爬地下床，快速穿衣，准备书本、笔墨纸砚，一边刷牙一边挤压牙膏似的将颜料挤到调色盘中，又去洗漱……我的作息此后几乎没有改变，早餐后听讲，然后看一上午的书，做一上午的笔记，其中还要看古诗词集、诗论，而后作诗准备作业；中午写字画画自然是常规，下午练琴，若还有时间，我会做些家务，趁着先生在书房忙碌，对我来说，那是难得的“黄金时光”，我会泡一袋卡布奇诺，玩玩头条，刷刷抖音。

时间！时间！时间！我想我什么都不缺，最缺的就是宝贵的时间。

即使有那么一点空闲的时间，也只能乖乖地跟在先生身后，带着画具朝向野外，然后寻找平凡日子里的那些引人注目的事物。就像前年那一个冬夜，寒风嗖嗖掠过河床冰面，对岸灯火摇曳，我的眼睛里也是闪闪烁烁。我在哪里？我在冷夜里，我在干嘛？在遵从先生的指令感受冬夜的气息和风景，好在第二天交出一份油画作品喔！殊不知那时在寒风战栗的我，觉得苍穹星辰已坠梦窟深渊，而我只能注定洒下沁入夜露的泪水。

春夏秋冬，看四季变幻，架好画架，凝望着缤纷交织的各个色度，静静呼吸，闭上眼睛脑海中又呈现出另一番景致，那是心灵天池反映出的一种穠艳澄明的一种色彩。尚未落笔画布，流云已迫不及待地影影绰绰渲染。每树下展开画布，枝桠间的圆形光点宛如小精灵顽皮地撩动人的眼睛，炭笔由此岔出写实之路径，固执地较真于线条和空间距离的对与错。

迎面一阵清风撩拨发丝，我的青春呵！我的青春就在手中的纸和笔中消逝。

宽广的河面饱吸天光，淡彩微醺，了然禅寂的河水默然流动，望着先生坐在草地上的背影，缤纷颜料敌不过心底腾起的那一抹爱染依旧，多么地傻傻痴痴！

画作初成，收拾画架，我们未循来时路而归，这是几年来一直打不破的规律。曾问先生：“干嘛不原路返回，岂不更捷径？”先生飘然而去，耳边听见：“人生没有回头路，即使时光倒流，也不见得你回头就能比向前找一条陌生的路更有意义和有趣，记住了，生命不息，奋勇前行，大道便在其中。”我哑然……对岸无垠，草原绿如翡翠，默然无声地成熟，无私奉献所有，滋养红尘中愚昧而又快乐着的人类。

我知道自己会永远怀念这段幸福的时光，更当珍惜在一起的快乐生活。也许没有什么更值得我深拥的、如此美好的小日子了——隐约中曲线起伏，是那种恰好能抱着安睡的弧度，或许沉默，而此刻心中暖暖，比我踩高在木椅上从书架取书时回头看窗外悬挂的那一轮暖阳更暖。

而今已是深秋，我已近十八周岁矣。新的阶段，却有一缕莫名挥别岁月的感伤。有一个甜甜的梦里我依稀听见，满天飞雪中，一架驶向未来的雪橇，从茫茫而遥远的场景中缓缓而来，雪橇上是一对穿着貂襜的模糊不清的身影……

2021.10.6日笔於途中（未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