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护你哦!(散文)

◎童小汐

我保护你哦!(散文)

童小汐书法

早晨七点,先生和我的心情总是随着电梯楼层的升降而起伏,最怕它卡在某层不升不降,仿佛与时空对峙,栽进漆黑的深渊里。我们每隔一段时间会来西宁居住,先生在这栋大厦住了近十年,我断断续续住过四年时间。

这栋大厦每层楼有四户住家,有时在电梯门前相遇,便礼貌性点头、客气微笑,仿佛承认对方的居所,而不是承认这一个人。狭仄电梯内,人们肩挨着挨肩,内心距离却相隔甚远。

一如往常,我来不及扎发,小包包背带长垂身侧,拉链半开,像是把没醒的梦带了出门。电梯在上一层定格许久,我不断看表,该上楼去看看吗?一想到邻居陌生冷淡的表情,即使只有相隔一层楼,也和山一样远,我打了退堂鼓。

电梯终于来了,入梯,先生搬过我的肩,从我包里取出梳子,对着电梯里的镜子为我梳理满飞的蓬草,一边梳一边责备道:“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洗漱,然后在做别的事,这都出门来,头发还乱糟糟的。”

电梯里似乎还有人,镜中,一位不熟的老大爷伸掌摸摸我的脸:“小妹妹好可爱,几年级了?”粗厚的手指将我垂落前额的半长发丝塞到耳后。先生一语不发,急忙用梳子挡开对方的越界,将我遮到身后。

当下我没说什么,因为“邻居”的称呼,得顾及颜面,但那只手指尖针般牢牢扎在我心底,老大爷还继续续问:“几岁了?在哪里念书?”

“爷爷,我在……”我正要回话,却被先生拉了一下胳膊,于是我缄默。

老大爷这问句让先生有点不舒服,只是稍稍欠身对老大爷笑笑,幸好地下室停车场到了。先生催促我展览快迟到了,所以跑步,躲开老大爷望过来的目光。

上了车,先生连串珠炮似地叮咛:“对陌生人要警觉些,要避开生人的肢体碰触! 还有,不能随便回答别人的问题,尤其关于家庭住址和活动场所的,这都是隐私。”

“哦,记住了。”我的保证从后方传来,但语调迟疑地问:“唉先生,你不是说做人要有礼貌吗?老爷爷只是问我年纪及在哪里上学而已。”

“所以才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我们又不了解他,谁知道他是干嘛的?”先生说着瞪我一眼,我顺势翻他一个白眼。

这问句似是一道拉链,拉开了我对人的信任,也像一道布幕,遮住那令人难以遗忘的过往,耳畔又响起小时那位“叔叔”给我糖果,微笑地问 “几岁了?在哪里念书?我改天来陪你好不好?”

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只有上午课。下午父母要工作,我常独自在家,功课写完便坐在二楼书房,与手上的破旧娃娃对话。如常宁静地独自玩耍,左前方忽然传来低哑嗓音:“妹妹,我是叔叔,你爸爸要我过来拿东西。”矮小的我先看到浅棕色西装裤管、毛衣、同色休闲外套。对方身形高壮,脸上微笑很深。

叔叔?父亲有两个兄弟,家族聚会时,我遵照父母指示,喊着每位长辈的称谓。叔叔们的共同印记是高大亲切,但他们的面容轮廓我总认不仔细。这位叔叔一直笑,我也咧嘴回应,露出上下排缺了乳牙的洞穴。我毫不怀疑,他就是叔叔。

我如实告知年纪、就读学校,他随意问起家里金钱收放位置,我如房屋中介商一一介绍房间格局,他拉拉每个锁紧的抽屉、衣柜、翻动桌面,又问家中有无珍贵东西,我连忙拿出饼干盒,平时父母太忙,从未有人耐心听我说话。盒里是来自表姐的二手文具、玩偶、弹珠……叔叔摸摸我的脸颊及短发,听我讲述这些玩具的玩法与历史,随着我的音调起伏,叔叔的手游移在我的发、额头、双颊,这着实干扰我说话,但他是“叔叔”,不能不礼貌;他又给了些糖果,我嘴里吃着甜,唏呖呼噜接续说着学校上课及在家没人陪伴的孤单。

“那我改天来陪你好不好?”叔叔保证,但他有事要办,得先走了。

我们下楼到客厅玄关处,他转身拉拉大门右侧牢牢锁着的铁柜,每天看惯了的柜子老实地待着,如今因拉扯不开的抽屉有了一股神秘。我抱着娃娃,在门口挥手再见,直到他的浅棕色裤管渐渐淡出,我嘴里的甜味仍久久不散。

糖果尚未舔完,父亲阵风般地出现在二楼书房。不同于他平时的沉稳,此刻脚步乒乓、大声吼道:“谁来过家里?厨房的铁窗怎么被剪断撬开?”

我一愣,那叔叔不是亲叔叔?对我的友善,不是因为彼此有血脉关系,他……是小偷?同一只手,撬开铁窗、拗断钢筋,又摸着我的发、脸、发糖果,我喉中的甜涌上一层腻,仿佛闻到栏杆及锯子的铁锈。

晚餐后,全家坐在沙发。父母商讨隔天我放学后的照顾问题,担心小偷会不会再度光临。母亲说这几天有尚未抓到的小偷私闯民宅,屋主女儿人财两失,那时我太小,母亲得费力解释成语中“人失”的意思及严重性,幸好下午的小偷没做什么。母亲一面说,一面往客厅桌上的水果盘里摆放才洗好的苹果,也在我心中投下一颗颗重石。

“我改天来陪你。”这句保证让人惊恐。那位“叔叔”跟母亲口述里犯下“人财两失”罪行的嫌犯重叠,小偷、歹念、狼爪…… 我坐着的柔软沙发是片深海,身体深陷其中,想发出快溺水的求救却只能大口呼气、死命抓着洋娃娃。


从那天起,白天我鹦鹉般对父母复述小偷的五官,那是一张深深的笑容却挂在模糊五官的脸。夜里我多梦,梦中咸涩海水不断呛入嘴里,一个刺耳声音问道:“几岁了?在哪里念书啊?”那大手不断变长、伸过来,我正要大声喊停,一张口海水便灌入再张口、手不断挥拍……惊醒过来时,额头被手碰触的压迫感仍在,背脊湿透,四周冷得令人打颤。

母亲发觉我晚上抱着娃娃尖叫哭闹的异样,父亲早晚接送我上下学,买昂贵巧克力糖安抚,我一闻到甜味便反胃。我们把小偷碰过的玩具全收到饼干盒中盖妥,封藏到仓库里,被撬开的铁窗也重新焊接回到方正形状,仿佛不再有缺口,家人有默契地缄默此事。

我把“叔叔”藏在心底的抽屉,用大锁铐牢。

刻意遗忘,却更深刻地镌凿在记忆上。

从那天起,除了家人,我不容易对人抱持信任,不习惯与人太亲近,小学体育课有必须与人牵手的舞蹈,是我最头痛的课程,皮肤的记忆力着实惊人啊,这与人触碰的排斥感,也成了日后我与人交往的金钟罩,感情路上走得跌撞。

我曾试图饮酒放松,纾缓肌肤被碰触的疙瘩感,花极长时间与自己对话。伪装成亲叔叔的小偷和恶狼窃贼身影重叠,延伸出内心对初识之人的恐惧,这影响不知不觉渗入我的深层神经,那是酒精与对话都无法抵达的峡谷。

……


“先生,绿灯了!”先生也许因为电梯里的事耿耿于怀,忘了此刻正在驾驶,得快踩油门,离开猛按喇叭的现场,却离不开对周遭安全的恐惧及疑虑。

电梯事件当晚,先生吸一口气,安慰我别慌,我已经是大人了,瞧他牵着我的手心却微微出汗。先生反复教导我对陌生人要提高警觉,我较阳刚气,从小喜欢收集车子模型,常把蝙蝠侠的面罩套在头上,睁大双眼问:“先生,你在怕什么?”

先生轻描淡写、含糊带过,只说常梦到陌生男子闯入家来,当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女生力弱,先生叮嘱我要懂得保护自己。

我口中含糖,右手拿起戒尺,豪气地拍拍胸脯保证:“先生,我保护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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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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