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村里人懂了,老王的茶,什么年份什么价

(总723期)徐安新 | 茶 客


鄂西深山,宜都边地,有个一脚踏三县的村庄,往西一袋烟,人就到五峰,往东一杯茶,就身在松滋了。


此地山高水长草木苍苍,四季天风浩荡,故名大风口。


别的不足道,大风口的茶真是好,根本用不着打广告。


多年来,山外一批爱茶人,非大风口茶不饮,更有饮君子,心怀执念,非望江石畔那一坡千年老茶不饮。


待到满山杜鹃都凋零,他山春茶近尾声,这一坡老茶却不动声色,迟迟没动静。那山外茶客知根知底,也不打探消息,茶主人心里有数也不急,一不施肥,二不喷药,三不修剪,一任日月天光去照耀,雨露云雾去滋养……


暮春时节,惊雷动地,一夜疾风骤雨,开天之日,老王的茶冒芽了!


原创散文:村里人懂了,老王的茶,什么年份什么价


老茶就是老茶,这姗姗来迟的芽子自与别处不同,一粒粒细如粟粒柔如蕊,肥如云腴壮如笋!


山外客人,一个个仿佛心有灵犀,接二连三光临,有鹤发童颜的老者,有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也有名为问道寻茶,实为进山旅游的驴友。


茶主人老王拿出年前就预备好了的野羊子,山鸡子,松菌子,木耳子,请了本村最有谱的厨子最好看的嫂子,整起流水席,采茶的姑娘做茶的师傅买茶的客人,还有左邻右舍随到随吃……


虽说好茶不愁卖,老王的生意经却是,进我门是我客,就算一两茶不买,也不能让茶客空着肚子回去。


茶客中,有一位须发苍苍的宋老,人称宋博士。当年上山下乡落草此地,还是个半大孩子,饿了见饭就吃,忘了自己是黑五类的狗崽子……


好些年过去了,一切都变了。


那半大的孩子进了城,后来考了大学做了官,也就一去不返断了线。村长知道老王跟他一个稻草铺上睡了几年,要带他进城拜见,看看能否为村里给点帮扶。


老王脖子一硬说,人富贵我贫贱,各走路一边,要我拿热脸蹭人冷屁股,我不干!


香港回归那年,村长说宋博士要回来看看,得搞个接待方案。老王跟老伴说,八成是犯了事避风头,又想起大风口,这个人进咱屋,没茶饭!


他果然回来了,陪他的人一大串,都恭恭敬敬叫宋老。没想到宋老一进门就大喊 “二憨子”,老王竟然冷不热回敬了一声“四眼子”。


陪同的人都吓蒙了。“二憨子”是老王小名,“四眼子”却是乡下人对生着黑眼圈的土狗的别称……


隔膜和生分是难免的,一别几十年,一个修炼成茶界泰斗,一个困在山里修理地球。


那宋老先是一记老拳,一阵仰天大笑了,张开了双臂想要拥抱远年的朋友,老王连连躲闪,我才背完牛粪呢,一身臭,莫要脏了您的衣服和手。


他失望地叹了口气,眼圈红了,向周围的人解释道,说我们当年穿一条裤子的你们不信,但我们是盖一床被子是真!我在煤油灯下看书,把眼睛熏坏了,是他陪我到镇上买的眼镜子,黑塑料做的眼镜框,一戴上他就给我取了个诨名“四眼子”,我们在一个草床上睡了三年呢,是他熬草药给我治好的冻疮和脚气病……


此后,宋老就是村里常客,茶园改造,修路补桥,他都来想办法,出主意;孩子不上学,儿子不养老,他都要上门坐一坐,问一问……


年年春天他都来山里,寻老茶访旧人,还带来了不少稀客——须发飘飘的画家,怪模怪样的导演,说话不着调的诗人,还有做茶叶买卖的斯里兰卡和印度人,还有勘察万里宜红古茶道的专家学者……


几年前,宋老带来了几位作家,夜宿老王家,酒后火炉边,饮罢土罐子烘烤的上好春茶,一干人竟心摇神荡,大呼小叫,仿佛误饮了“迷魂汤”……趁着茶兴,宋老命一干文人,各赋茶歌一首,刻于望江石上。其中一赋最是有味,歌曰:


原创散文:村里人懂了,老王的茶,什么年份什么价


宜都之南,武陵山中,层峦叠嶂之间,缥缥云深之处,有地名大风口。湘鄂盐茶古道,驼铃伴长风。云蒸雾绕翠滴,秀水共芳茗。大风口茶,因之名也!


登高三千尺,皓光普照,观高石耸立,似仰真武之令牌;俯瞰一千丈,浩气中升,见长瀑飞虹,正临仙女之洞天。群山如坐佛,地富锌与硒。大风口茶,因之灵也!


纤嫩如雀舌,轻盈若蝉翼。清香胜游丝,汤色赛新玉。天地造化,日月精华,茶之上上品;安神静气,怡养天年,道法自然间。大风口茶,因之神也!


有道是:人间出佳茗,天然大风口!


茶是好茶,石是奇石,词是好词,引来游人无数。晴好之日,登临石上,极目可见长江清江,交汇宜都陆城,一清一浊,似浓淡两笔,写出无限意趣……


一时口耳相传,游客纷至沓来。登高出红尘,回眸看故园,那摩天大厦,不过是孩童积木玩具,那钢铁巨轮,也不过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任意东西……


又是一个暮春,宋老的车子又停在茶山下,这回他带来的是家人。一下车老人就激动了,急不可耐告诉儿孙,此山是我开,此茶是我栽!那一年的冬天,大风口的风像刀子,我们裹着老棉袄,一身冰花手脚发麻,一锄头拜天,一锄头拜地,没几下肚子里的红薯和洋芋就消化完毕,一头栽倒在地,妇女主任才生孩子,是借她一碗红糖水把我灌醒的……


他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可惜城里长大的孩儿们,隔着遥远的岁月和代沟,对他青春过往悲壮传奇,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老人摇头笑笑,独自走进老王家。老王说,你命好呢,吃了苦中苦,考学进了城,做了人上人;我也不差,这一坡茶也够我生活的了。我有老天照应,秋风一起,把半山的落叶都扫到我园子里,那是好肥料,西风一刮,雪被子米把厚,来年四月份才化完,我的茶虽说发得迟,可偏偏有人愿意等,愿意出好价,这难道不是天照应?。


老王搞不懂,都是天生地养平常草木,为什么那么多人,对大风口茶着迷上瘾?宋老给他上课,你的茶园下,其实是一座铁矿,茶园土壤乃矿石风化而成,黑红黑红的,那茶质自然与别处不同,香气特别沉,回甘特别久,你确实有老天照应。你也要感恩,要对得起老天爷赐你一坡好茶,要做良心茶!你看这个茶字,是不是“人”在草木间?你可要做个实诚好茶人,才对得住这天地日月的照顾,山川草木的滋养……


老王听得一脸虔诚,连连答应。他说,老辈茶人有话,做茶就是做人,心里有鬼,做出来的茶也就跟着变味,心里干净,做出的茶才纯真……


两人聊天之际,夜幕已经降临。山风浩荡,牛羊归来,采茶人已陆续下山,请的都是采茶高手啊,叶也叶芽是芽,一朵一朵,一粒一粒,利利落落。


于是支起大囗铁锅,燃起栗木炭火。宋老是资深茶人,做得一手好茶,一把鲜叶落锅,噼噼啪啪,满屋草木清气,老人目光炯炯,神气凝重,一双魔手,幻出无穷的指法掌法,把围观者都看傻,把几个学艺的小茶厂老板,都镇得无话!


半个小时过去,草木之气散尽,茶香渐渐浓郁。起——宋老一声长啸,大手一抄,一锅银亳,在空中幻出一道扇形,落在簸箕里,瞬间定格成一把扇子,看锅底,竟干干净净不落一根!一屋的围观者张了嘴,鸦雀无声……


老王赞叹道,老哥,当年我们一起在大队茶厂学艺,师傅就说你灵光,悟性好,几十年过去了,手法更高超……


老人拱拱手笑了,慢悠悠地说道:一锅好茶,乃因缘和合而成,水土气候是根本,但天地人缺一样都不能归一。真的好茶无以言说,只宜独饮,舌不同,心各异……


茶道高深,宋老长篇大论的启蒙,说得大家一愣一愣,茫然的眼睛里,只剩下无限崇拜的神情。


宋老高级职称,不差钱,花钱也任性,自己做的茶自己定价,香港回归那年是1997,奥运会是2008,村里人懂了,老王的茶,什么年份什么价……


老王心知肚明,这哪里是市场价?根本就是情分价。是患难朋友看他一身是病,又膝下无儿老境荒凉,绕着弯子来帮衬……


老伴也知道老王的心,每次告别都是苦苦挽留。女主人说着说着就流泪了,山那么高,路那么远,您走了这么多年,还记挂我们这门穷亲。我们山上空气好,景致也不差,您又退了休,城里又没个牲口要喂园子要作,多住几日吧。有什么事请不能放下?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再过些年,您爬不动山了,我们也老了,身子骨说散架就散架,也不知哪天说没就没了,到那时就真的断了线,想见也见不着了……


一席话说得宋老唏嘘不已,生活在钢筋水泥丛林的他,老伴说走就走了,虽说是儿孙满堂衣食无忧,内心却充满了孤独苦闷,在城里,跟谁说话能这样掏心?


哦,记忆中山村少女,低着头过门,红着脸定亲,披着红绸子进入王家门;也曾姐弟相称,为他纳鞋底,织毛衣,补衣襟,也曾经为她牵线搭桥做媒人……一转眼就是人老珠黄,风烛残年,偏偏又后继无人。春茶年年发,人生不重来,人在草木间,不敌草木久……


可是各有各家,各有牵挂,怎么留得住呢?于是野羊山鸡土蜂蜜,花生板栗和洋芋,推挡拉扯子阵子,最后急了眼,才挤到了后备箱里了。


都好好的哟,老腿老脚,有坎的地方莫要去,有坑的地方莫要近,有病就弄药,别亏苦了自己,没人疼,就两个人就互相照应,也别你埋怨我我埋怨你,明年再来,我要你们都好好的……


宋老唠唠叨叨,说着贴心话,这些话,在城里没地儿说啊。


夕阳西下,山风浩荡,牛羊归栏,茶客下山。山回路转,宋老摇下车窗,久久回望,送行的人还在高处,衣衫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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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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