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轩 | 扯 猪 皮

圣武与星祚同村不同组，相距一支烟功夫，一个住坎上，一个住坎下，上下方便，你来我往，交情甚笃。

两家关系好，缘于家庭环境与兴趣爱好。都是四口之家，家境一般，衣食无忧，为人忠厚。两家经常你帮我锄地，我帮你收麦，闲时，一起喝酒、抽烟，无话不说。

在农村，养猪赚钱，吃肉，是家中唯一奢望。圣武家养了一头母猪，两头年猪；星祚家养了一头公猪，两头年猪。两家在一起，谈论最多的是，养猪秘笈。

星祚说：“我那头公猪，真难服侍，嘴刁，野草嫩叶不吃，非得吃红苕拌玉米面，发情后，把猪栏拱得大洞小眼。”圣武对星祚说：“你那头公猪，不起作用了，上次给我那头母猪配种，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星祚接过话茬：“你配种的一百五十元钱，我也没收，等猪产仔后，再找你收钱。”

圣武满心希望母猪有所作为，每天，围着猪栏转来转去，仔细观察母猪的一举一动。吃食、打转、哼哼、睡觉，肚子平平，丝毫无怀孕迹象，只有无止境地消耗饲料。

圣武心里着急，全家人等着猪产仔变现，补贴家用。闲来无事，想入非非，他到邻村张半仙家，卜卦、抽彩头，张半仙说：“你今年运气不佳，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算路里不打算路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并提醒道：“走路不走边，爬树不爬巅。” 听了张半仙的话，圣武更加心事重重，整天无精打采，抽烟无味，喝酒难咽。一天，星祚来到圣武家，见他双神无光，走路发颤，说话有气无力。劝道：“武哥，你是否病了，到医院检查一下。”

圣武回道：“近几天，吃饭不香，睡觉不眠，浑身无力。”星祚说：“我上次和你一样，大浴池王医生，给我配了一副酒药，喝了十天，身上有劲了。”

临走时，圣武对星祚说：“我那头母猪，搅得我精疲力竭，我不想喂养了，送给你。”星祚没有推辞，找来钩绳，套在猪的前夹上，星祚牵着绳子，圣武举起竹条，轻轻抽打在猪屁股上，母猪“哼哼”叫着，摇头摆尾，乖乖跟星祚上路了。母猪怎么也不会想到，主人嫌弃它，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将其逐出家门，另择其主。

星祚回到家中，妻子见状，责怪道：“你把这个累赘接回家，不是给我添乱吗？不下仔的货，有什么用？”星祚答腔：“他白送给我，我也不好拒绝。”然后，躲到屋角独自抽烟去了。

是年腊月，高山已飘过了几场大雪，山尖上覆盖的白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一道道刺眼的光芒，山中的枯叶杂枝，在寒风中四处飘零。家家户户，盘点全年收成，囤集年货。此时，最忙的是杀猪匠，最惨烈的是二师兄，最欢快的是村中几条狗，整天围着杀猪匠转，应证了那句俗语：“狗子拜祭杀猪匠。”其因是，杀年猪季节，狗子舔新鲜猪血，啃新鲜骨头，猪身上边头料角，全是狗的美食。

吃年猪肉，是村里的习俗，左邻右舍到场，男人劈柴烧水，搓棕叶选子，揪猪尾巴，褪毛烙皮，协助杀猪匠开膛破肚，翻洗大小肠。女人协助主人，准备饭菜。排骨炖萝卜，粉蒸五花肉，清炒肉丝，爆炒猪肝，猪血拌豆腐；大家围在火塘周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笑，把丰收的喜悦写在脸上，把一年的辛劳抛在身后。

星祚在圣武家吃年猪肉，酒过三巡，脸上像泼了猪血，说话嗓门特大。他从上衣口袋掏出四百元钱，放在桌子上，当着众人对圣武说：“武哥，亲兄弟，明算帐，你的母猪，是花钱买来的，我不能白要。配种的一百五十元钱，我不要了，给你四百元钱，作为买猪的本钱。圣武死活不收钱，两人你推我搡，相互推辞。杀猪匠张作春打圆场，劝说道：“你们两家自古以来就合适，四百元钱，一个愿给，一个应收，公平合理。”

说来也巧，开春之时，圣武送给星祚的母猪怀孕了，俩口子乐得合不拢嘴。星祚妻子对母猪更是关怀备至，专门腾出一间通风顺畅的猪栏，一日三餐，精细搭配，有时还把鸡蛋拌在食料中，隔三差五，加餐，吃面糊糊，喝点牛奶。他们心里明白，猪下仔，意味着发财。近两年，猪价猛涨，生猪毛重每斤十八元，猪仔每头一千五百元，做梦都在数钱。

经过一百多天的饲养，星祚的母猪生产了。那天晚上，夫妻守侯在猪栏里，帮助接生，他们将一床旧棉絮铺在地上，在塑料盆中倒上温水，猪仔落地，妻子迅速用毛巾擦试，然后，小心翼翼将猪仔放在棉絮上。一头，两头……十九头猪仔出世，存活十七头。消息不胫而走。交定金要猪仔的人，纷纷上门，生怕落人之后。

圣武知道后，心中不是滋味，自已养了两年的母猪，皮毛全无，到别人家，产下十七头猪仔。妻子更是心酸，气得大哭，越想越不顺气。那天上午，圣武俩口子来到星祚家，脸色不好，说话阴阳怪气：“母猪在你家一年多了，猪仔也下了，我把它牵回去。”星祚听后，“哈哈”大笑：“武哥，当初，你把母猪送给我，我还是付钱的，你现在反悔，不够哥们义气哟！”圣武妻子说：“你四百块钱，我退给你，收回母猪是我的权利，我们不存在买卖关系。”

星祚见那阵势，兄弟之间，情谊尽了，今天恐怕要翻脸；但又不甘心，为一头猪伤了和气，不划算。他跑进厨房，对妻子说：“准备饭菜，留他们吃午饭。”

星祚不停给圣武递烟、点火，室内弥漫了呛人的烟味，地上落下一堆烟头。圣武妻子独自在猪栏边转悠，见一个个水灵灵、肉嘟嘟的小猪仔，脸色大变，时而红，时而青，俨然变色龙。

星祚妻子手脚麻利，一手好茶饭。一会儿，一桌子菜上齐了，星祚拿出一瓶三龙潭白酒，请圣武俩口子入席。圣武始终没有放下脸色，站起身说道：“我今天是来牵猪的，饭就不吃了。”

星祚话锋一转：“当初，你当狗屎把母猪活生生揣给我，现在，想要回去，没那么容易哟！”圣武见星祚没松口的意思，怏怏地走了。

一天，村委会张主任接到镇派出所陈所长电话，称村民报警，为一头母猪扯皮。张主任放下电话，笑呵呵来到我办公室，半开玩笑说：“你原先当过首席调解员，我们村有一户人家，为一头母猪，要打官司，你帮我出个主意，怎么解决?”我一听原委，觉得稀奇。驻村扶贫之前，在县内处理过几次民事纠纷，邻里矛盾、车祸事故、工伤赔偿、山水田界等，效果比较好，避免了对簿公堂、剑拔弓张的“官司”，到村后，对争田争界、赡养纠纷，调解过几起。前几天，为三个儿子赡养母亲的纠纷，经过两轮调解，达成一致。从大儿子开始，每人照顾母亲四个月，依次类推，母亲离世后，共同安葬，费用均摊，财产平分。调解非常正规，在村委会调解室，设调解员、书记员、当事双方、村干部、党员代表、人大代表、村民代表、法律顾问全程参与，调解中，德与法兼顾，亲与情共融，把传统的“和为贵”融入全过程，在全村倡导邻里和睦、孝老爱亲新风尚。

“群众的利益无小事。”老百姓的小事，就是干部的大事。我与张主任为两家的“猪事”，迅速展开走访调查，听取双方当事人、现场证人、旁观者意见。

我们来到星祚家，刚一落座，俩口子你一言、我一语，数落圣武：“他们俩口子不是东西，送给我的母猪，想要回去，还到派出所告我，有本事，叫警察把我抓去。”按理说，星祚没有错，何况，给了四百元现金，加上配种的一百五十元，五百五十元钱，对方已默认，要回母猪，不在其理。星祚话硬：“他们俩口子就是眼红，十七个猪仔，可以卖两万多块钱。我等着，吃官司，看谁赢？”

在圣武家，妻子一口咬定，母猪是借给他的，他放的四百块钱，放在我家没动，也没收据。

我与张主任分别上门晓之于理，动之于情，绞尽脑汁，用尽方法。先用冷却法，一段时间，不过问此事；再用激将法，请人给圣武传话，到法庭起诉；最后减压法，请杀猪匠张作春两家跑，对其“攻心、洗脑”。

反馈给张主任的信息显示，星祚有所松动，答应给圣武送两头猪仔；圣武到法庭去过两次，法官耐心普法，称“官司”不会赢，法理不符。我和张主任再次来到两家，对其好言相劝，两家人态度有所改变。

初夏的早晨，我来到村委会，将国旗缓缓升在旗杆上，峡江的风，吹在我脸上，暖在我心中，国旗随风飘扬，发出“叭叭”响声；树丫上两只喜鹊，追逐打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似乎听见，它们为争食一条蚯蚓吵闹。你埋怨我多吃一口，我埋怨你多抢一截。我无心理睬，慢跑在村委会广场，为即将开启新一天的工作，热身。

上午九时，星祚、圣武两人准时到达，张主任主持，按常规调解，双方当事人呈述事由，法律顾问讲述法律条款，第三方代表分析纠纷的利弊。张主任最后抛出调解意见。星祚送两头猪仔给圣武，对母猪持有所有权，圣武收下四百元钱，为出售母猪本钱。两家表示同意，并在调解书上签字画押，一场长达半年的“猪官司”圆满落幕。

此后，圣武和星祚还是好兄弟，他们经常聚在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口抽烟，话题只有一个：“要想富，养母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