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在大表弟屋后的小树林,舅妈陪着我来看望长眠的安舅

(总710期)佘桃珍 | 安 舅


原创散文:在大表弟屋后的小树林,舅妈陪着我来看望长眠的安舅

安舅虽然只是我妈的嫡亲堂弟,但一直是我们心中的亲舅舅。


表弟表妹们都记得今年的端午节是他们父亲远行15周年的忌日。


我母亲娘家姓黄,舅舅名泰安,我们一辈都叫他“安舅”。安舅生于1934年,1962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学院。那一辈人,几乎从跨进高校的大门,选定专业就选定了职业,压根儿没有现如今的转行或跳槽一说。安舅自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先后在县内的仁和坪中学、采花中学、石梁司中小学、茅坪中小学、县一中、县二中执教,五峰多数中学的三尺讲台他轮着换着都站过,一支粉笔写尽校园春夏秋冬。曾经有一个年龄段的一批县直局级一二把手,包括几位任实职的副县级领导,更有各个行业的工作主力、业务骨干,都曾从初中到高中承教于安舅的门下,舅的师德人品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他的学生。这些学子谨记师恩难忘的古训,在舅生前,数十年对他们当年的这位一介布衣的黄老师敬重有加,勤有联系;在安舅辞世远行时,好几个学生百忙之中,都从百数里之外,赶到仁和坪乡下灵前祭奠,为其守夜,与恩师惜别。


安舅生于乱世,家境贫寒,五六岁时父亲患眼疾几近废人,十几岁上父亲病逝。家中母亲一人苦苦支撑,租种几亩薄地,一年还交租稞两石(合400斤)。赶上日本鬼子入侵烧杀掠抢,国民党兵到处抢劫和乡保抓兵拉夫,遭逢灾祸,社会动乱。为活命,三四次搬家,母亲东家借、西家讨,弄点粮食,拌上野菜树叶勉强度日。生存维艰,母亲拼着命地抚育儿子读书求学。上不起学堂,便送儿子读私塾,先生怜惜其读书用功且有天赋,免收学费,母亲到年关做双鞋子以谢师恩。没有衣服穿,母亲就找亲戚家讨点茶叶摘了换点白布,染成炭灰色,自己缝制衣服。安舅回忆说:他到十几岁没穿过棉裤,一件薄棉袄熬过数个冬天。撑到小学毕业就“一挖锄拜天,一挖锄拜地”参加大田劳动。幸遇新领袖新国家,在人民政府关怀下得以升入初中,百倍珍惜,勤学苦读。初中毕业考取宜昌地区第二高级中学(宜昌二高),后考入华中师范学院,一路靠助学金度过大学生活。


我们与安舅,不单人亲骨头香,还常走常亲。一则母亲娘家族亲不多,我外公仅兄弟三人,仨兄弟的子女都不过两三个,赶上社会变迁,居移不定,舅婆婆与安舅这一辈堂兄堂姊八九人中,过半数或早亡或蒙冤或外迁而离散。更紧要的还是安舅质朴仁厚,亲善和气,视我父母和我们这些外甥为至亲,疼爱有加。安舅去世后,我那教书多年、颇具阅历的二哥好几次地念叨过:安舅是我们长辈中称得上德高望重的一位。还说自己一次路过渔洋关,安舅留他住宿一晚,他却因事回了城关,成了与安舅生平的最后一面,深感惋惜,念念在心。


原创散文:在大表弟屋后的小树林,舅妈陪着我来看望长眠的安舅

安舅老家原在老县城南门街头,自我父辈起,但凡进城办事,必从舅家门前路过,总会顺脚落座歇息喝水什么的,老辈就走得勤。舅后来在茅坪等地任教时离我们家更近,来往更方便、频繁,有时他还带三两同事来我们家走走。“除了栗柴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巧的是安舅与我父亲的生日一前一后紧挨着,他俩的厚道耿直脾性也十分相像,遇人遇事都合得来。只是那年月,平常三餐能饱肚子都是难事,两郎舅并没能在一起好好喝过一杯生日酒。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两郎舅念叨这个日子不止三番五次,可见他俩之间更多了一层兄弟情分。


安舅一米八的个头,背有一点儿微扛,话语不多,声腔不高,眉宇之间似有掩藏不住的生活愁苦和岁月沧桑,多半时候表情严肃,偶有笑声呵呵地转点小弯,却也很感染人的——前不久我惊奇地发现小表弟的笑声就遗传了安舅,那分贝那节奏那神情,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话,还以为是安舅在那呢。


因了安舅苦寒的出身及艰难求学,在他的人生中烙下深刻印痕,铸就了他朴实无华、宅心仁厚的秉性。在他教书育人的生涯中,永远视学生如儿女,无论自己生活多拮据家庭多困难,总是竭尽所能地帮助学生完成学业,解决他们生活上的急需及种种难题,一年一年、一届一届,待他们“谆谆如父语,殷殷似友亲”,直至黑发积霜,春蚕丝尽。据我舅妈回忆,安舅直到病逝工资都不满千元,况且舅妈是农业人口。在当时,家在农村没有硬扎劳力,只一人在单位拿低薪的“半边户”,三个孩子脚跟脚地读书上学,舅妈担心安舅生活过于节俭吃不踏实,便经常从家里炒一瓶咸菜给安舅带到学校下饭——就这一瓶咸菜,安舅多半都与住校学生一起分享,他就没有吃过“独食”。他说,伢们更缺开胃的东西。


几十年前,同是艰难时,记不清有多少学生长年拿着衣服到安舅家里去洗,有多少学生大冬天到舅家里提热水暖脚、拿着书本课余去就着一盆小小的炭火复习功课,有多少学生生活费接不上趟到舅家里就着面条或土豆片汤混个半饱,或上门找舅借个三元五元应急……甚至每逢学期开学,就有乡邻陪着孩子,背个铺盖卷送到舅家叮嘱务必多照管等等。


曾在仁和坪中学,安舅班上有个学生高考失利,想重读。却赶上仁和坪中学撤销高中班,安舅从仁和坪调至渔关的县二中任教。这位学生家长专程找到我舅,请求舅带其女儿到渔关复读。自己的学生要继续求学,安舅哪有不伸援手的道理呢?于是舅联系学校,收下该生在二中重读两年高中。这个学生也把舅家当做了自己家,生活琐事以“家”为主,以校为“辅”了,吃喝一多半随舅的几个孩子一起。该生后来宜昌师专专科毕业分配工作,与二中一名教师成家。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这算半个从舅家走出的学生,顺理成章把舅家当成了娘家。那时我舅妈年岁渐大,身体多病,眼见扛不住繁重的体力活了,便随舅来学校照顾一家人的生活,顺带办起一个售货亭,靠卖点小日用品及自做的小吃食贴补家用。其间,遇这个学生生小孩坐月子,因其两边的家都在农村,离得远,舅妈俨然比月娃的外婆还外婆、奶奶还奶奶,帮着医院家里两头跑,帮着送饭送汤、打理月孩与月婆,有时实在忙不过来,便安排正在读书的小女儿,抽课余跑医院送饭送换洗的尿布等。到满月时,其娘家婆家双方亲人来看望,我舅妈还出面办招待。岁月有多深,两位老人对学生的恩情就有多深;生活的路有多重,我舅和舅妈对后辈的仁义就有多重!


舅妈娘家在仁和坪,成家后随安舅在老县城舅的老家生活多年,为我外婆养老送终后,因县城近郊的生产队田地本就不多,又地处一面寡沙坡,终年辛苦劳作,并无好的收成。加之老县城边边住下来的祖祖辈辈,一个赛似一个地工于心计,在大集体的体制下,没有强劳力的“半边户”往往无端一边遭人欺负又一边遭人嫉妒,舅妈一人带着几个幼小的孩子,日子自然艰难,于是舅妈动了迁回仁和坪的念头。几经周折,于1972年如愿搬迁回了娘家。1975年暑期,安舅也调回仁和坪中学任教,方便就近照顾家庭,直到仁和坪中学撤销高中班,安舅调到县二中执教到退休。


我读一中时,安舅是我的历史科任老师,有一段时间还教过我的政治和语文。安舅有时也随同住读生周末放假去我家,周日又一起回到学校。那时没有车坐,也无坐车的概念,哪条小路近走哪条,不顾山路崎岖,爬坡上岭,穿过荆棘树林。在学校,一次安舅老胃病犯了,叫我帮着洗几件衣服、打点开水、在食堂买点饭,我看着安舅被病痛折磨得脸无血色,弯着腰两手死死按住胃部,长一声短一声的嗝打得气都喘不匀,问要不要送他去医院,他说不用,老毛病了!我想一定是安舅早年生活过于艰苦留下的病根。



原创散文:在大表弟屋后的小树林,舅妈陪着我来看望长眠的安舅

印象中,安舅衣着简朴,正装只有中山装及制服,夏季是纯白短袖T恤及对襟盘扣短袖白褂——现在被时尚称为唐装的那种。安舅一生质朴实在,勤劳节俭,从不夸夸其谈、高谈阔论、口吐诳语。他不嗜烟酒,长年坚持每天洗热水澡,一年四季早睡早起。


假期在乡下家里,寒冬腊月天蒙蒙亮起床,先挑上满满的一缸水,再着手收拾屋子,帮着打理家务;夏天则早起下田割草。其实,在那艰苦年月,生活不易,山旮旯里出个正牌的大学生、人前人后被人尊从更不易。曾听说有人学成归来,见着荞麦,人前操着半生的普通话问老父亲:“那个红梗梗白花花的是个么东西呀?”老人觉得丢脸,顺手扬起割荞麦的镰刀把要教训儿子,儿子吓得边跑边喊“荞麦田里打死人啦!”本是笑话段子,却也入骨三分地刻画了一些爱显摆、爱端臭架子的“假大爷”形象。


记得有一次安舅过生日,我去看他,晚间在客厅我递给他几十块钱表示一份心意。安舅接在手里,立马对坐在一块的表弟妹们说:“用桃珍的几十块钱,抵得上用别人上百元的钱!”安舅的话语看似简单,我听起来却格外亲切,也特别温暖。安舅一直体谅我过得不易,我虽羞愧,安舅却有意无意在保全我的薄面。至今想起,仍让我感怀不已。


舅妈还告诉我,她在姊妹弟兄中是老大,母亲去世早,家里婆婆(祖母)是最高长辈。婆婆老年因病卧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排泄脏物靠一个破旧的瓷盆接着。舅与舅妈成家到婆婆去世,但凡舅回家,第一件事是到房间喊一声婆婆,第一时间给婆婆倒干净洗干净便盆,然后送到房间原样摆好。舅妈的小幺妹从小听力不济,出嫁离娘家不远,只要安舅学校放假,稍有闲隙,总会约上舅妈一起去小妹家看望一番,让忠厚老实的小妹时时感受娘家人的亲情眷顾,有大哥大姐疼着她惦着她。


在舅妈老家一带,但凡有乡邻路过,安舅总是招呼人到家里歇坐、拉家常,递烟筛茶。有时遇人家中困难或是人畜有病急需救治,安舅哪怕身无余钱,总会掏出几块上十块送给人家去救急。直到今天,在那一方的坡上岭下,年长一点的人没有不记得“黄老师”的细致温情,没有人不念叨曾受过他的点滴恩惠。


在那个因社会关系不好就能把人拴死的年代。高中毕业后,我一直在家里苦挣工分,苦度时日,前途灰暗,家境困难,父母年事已高,我还要挑起家里很大一部分担子。记得连续两年,舅舅舅妈接我到仁和坪他们家里过年。第一次去我不认识路,安舅写信告诉我怎么走,信中附了一张他手画的详细地图,上面标注着在升子坪下车后,在一个什么样的路口走小路,随后有什么岔路、什么屋场,墙面上的标语是什么,过什么样的小桥等等,没有半点疑惑,不需半句问路。我一口气走到舅家门口,老远就看见舅妈在忙碌着,舅妈迎过来一把拉我进屋,说一直盼着我啦!


舅妈本就一手好厨艺,饭菜做得精细,恰值年关安排更周全,并把我当客招待。表弟表妹们把我姐前姐后地叫着、围着,舅妈的老父亲——我们的爷爷及小叔叔、姑姑们,更是天天在一起烤火一起粉经。舅舅舅妈还带着我到舅妈周围的亲戚姊妹家做客,长辈们都把我当亲人一样,令我感激、留恋。


我在舅舅舅妈家一直玩到春节后舅学校开学。临走,舅妈还硬塞给我或几块钱,或毛巾、鞋袜,我实在不好意思让舅妈再破费,舅妈却认真地说道:“这是舅妈给你的!”记得一次舅妈还给我父母带回面条等“进口”食物。要知道,那可是大家捉襟见肘都不宽裕的年月。舅舅舅妈待我的大爱深情,终生难忘!


去年底,大表弟接我们去他家吃年猪饭。这是我当年去过年的舅舅舅妈家呀,故地重游,我感慨百生。由于舅舅舅妈的言传身教,我表弟表妹们及其子女都勤耕苦读,成人成才。大表弟当年不忍家里母亲一人劳苦,初中毕业便下学务农。父母心疼长子,倾力帮其做屋成家,现发展起家庭养殖业等,置下不错的家业;长大成人的两个孩子能吃苦,会技术活,年收入可观。小表弟工作顺利,家庭美满。表妹妹夫双双循着舅生前的脚步,在舅生前的岗位初心不改、砥砺前行……


在大表弟屋后的小树林,舅妈陪着我来看望长眠的安舅。我点燃一张张纸钱,缕缕青烟里,忆起十五年前的情形:十五年啊!那个端午节,细雨霏霏,上苍懂我们的悲伤,我们从城关赶到这个叫仁和坪北岭的地方,为刚过古稀却因心梗而匆匆离去的安舅送行。按当地风俗,晚上,由专人负责依次剪下逝者孝子的一小块衣角,然后用针线穿成一串,放在逝者的手里带着上路,以表示远行的人不忘尘世至亲,也寄托亲人晚辈的哀思。


是啊,安舅,您去了天国,您的血脉亲情、恩惠遗泽仍留在人间,也留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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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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