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房 的 花

灰暗的、建于60年代的、有着高高的天花板的房间和笨重的家具以及白色、嵌着红十字的床单，连接着病人静脉的输液管及病人灰黄的脸终于被一篮玫瑰、香水百合、康乃馨映现出生命的光泽。于是我意识到这间房子区别于家(宿舍)，又区别于太平间。生命随时可能向这两个地方打开同一道门，这间房子叫病房。

病房里穿行着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的大夫，还有年轻的戴着西方嬷嬷方巾的护士小姐。一会体温表、一会听诊器、一会注射器、一会吊瓶，他们不停地忙碌着，像是修行极高的教士和修女，进行着他们日常的功课。他们常常向他们布道的病人问些与美与生活相距很远的话，并彼此默契地打着手势，交换着眼神，然后神秘地开出一张张梵文似的诊断书、处方和医嘱。

Tabellae(拉丁文)片剂

Vitamin(拉丁文)维他命

据说拉丁文是标准的科学用语，不会像英文和中文那样存在一词多义。

如英文：Beast有两层含义:1.四足兽类:2.凶残的人

如中文：人流有两层含义:1.人工流产:2.流动的人群

我注意到这些穿行于病房的“教士”们常常在“诊断一栏上写一个中英文组合词Ca，这个词会让病人及家属感到末日来临，如“肺Ca”。

在化学里，Ca——是钙的化学名，在病房里成了癌的英文缩写。我的老岳父的病历上就写着这个Ca的。但不知是什么使然，我总会模模糊糊地把Ca认作化学元素钙，并会联想到阴森的白墙、骨科缠着石膏的病人，以及白嫩的豆腐，甚至联想到“偏软症候群(譬如心太软之类)”及其时髦的补钙剂——多维钙、钙尔奇D等。但在大夫的诊断书上，Ca毫无疑问是癌，好在这词儿让普通人摸不着头脑。

眼睛顺着钙( CaHCo4)粉刷过的墙面，我再次看到白色床头柜上——那篮新鲜、露水盈盈的玫瑰、香水百合、康乃馨和满天星，它们正植“枝”于营养花泥中，努力地怒放着花蕊中的诱人的美丽，让些许微香滋润着空气、病人和老式建筑。哦，我看到了绚丽色彩中流动的生命，它附丽在大夫们纤柔的手上、护士们轻盈的脚步里，以及那些圣经般的梵文中、那些词义单纯的拉丁文中，它们天天、一遍遍像天使的符咒，翩跹在病房的空中。

花气袭人——这是我在守候一个病人的日子里，对病房里的花留下的印象。

后来我碰到了这样一种事实:当花泥逐日干涸，花叶褪去了青黛，花蕊枯瘪，花容失色的时候，有人露出痊愈的笑脸，对他的室友说，祝您早日康复!他(她)走了，随后，清洁工把这篮花抛进了垃圾桶。这让我想起我的老岳父，他因为Ca去见了上帝，当他被白被单覆盖住的时候，他病床前的花正绽放如春。

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是凑不到一块?就像Ca这类词儿，往往要表现出事物的不同侧面而让人费解。这之后，我的思绪被搅缠在生与死、人与花、化学Ca和医学Ca的歧义之中及其纠缠不清的事件里，久久不能自拔。

我想，我该学学拉丁文,尤其是“病房的花”这一句，来廓清我如癌般纷乱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