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颗义齿

几年前，一次去游泳，当往水里扎猛子的时候，嘴碰到了游泳池底坚硬的瓷砖上，只感觉门齿处一空，一颗发肤父母的牙从手缝中滑向池底，我浮出水面，鲜血从齿间汩汩流出，我捂住嘴唇冲出游泳池。

就这样，我失去了一颗牙。它是我28颗恒齿中的一颗，是我4颗门牙中的一颗。数十年来，我精心地呵护着它。一天两次，用中华牙膏、云白药牙膏、美加净刷洗着它，让它为我增加生命的亮泽。

它的确也不辜负我的生命。高兴的时候，咧开大嘴，它露出瓷一样的洁白，粲然地向世人宣说着我的愉快；喝东西的时候，它像一道水闸，让水或者是汤、饮料缓缓流入口中，不致呛着；进食的时候，它像一把万能工具，剔甘蔗啃骨头咬苹果嗑瓜子撕扯猪牛羊鸡鸭鱼鹅肉，使我能够大快朵颐，满足口腹之欲；对一切我所鄙夷我所仇恨，它也会露出冷冷的珐琅质的光芒。

它还把所有的劳力留给了自己，把所有美好的感觉，如热吻留给了唇，鲜甜美味留给了舌，所以当我的这副牙还健康的时候，我的感觉是，它们就像没有生命的瓷器，甚至摆错了地方。

直到后来发生的一切变化才使我认识到牙的功能和事物本身的意义。

我的那颗牙肯定随着游泳池的一次换水流到爪哇国去了。此后，我的笑容不美了，充满了卓别林式的滑稽；我讲话不关风发音时会发出大舌头般的“滋滋”声，自己的耳朵听了都十分不满意；连对别人露出冷冷的牙的时候，都显得极不严肃，在当了一个月的“无齿”之徒后，我去看了医生。牙医掏空了牙根，塞进一根钢丝做义齿的基座，然后从一支像牙膏样的管子里挤出一团柔软的口香糖似的东西，在钢丝基座上捏了捏，做成一颗新的门齿。

很多年过去了，如果我不说，没人会认为我的门牙中有一颗是义齿。可是，自从安上了那颗假牙，每当我用牙刷牙膏去呵护它的时候，或用它咬食物的时候，我便强烈地感觉到，它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它也远远不能代替原来的那颗门牙。用舌头去触摸它的时候，它没有珐琅质那种磁滑，也没有生命的原力和质感。它就像一只假眼珠或一段假肢一样，让人生出厌恶的感觉，尤其是看到那些刚割了双眼皮、垫了假鼻子，一脸红红肿肿的样子的人之后(也让人想起那些用硅胶隆起双乳、隆出丰臀，用玻尿酸做出假脸的人)。这种不悦的感觉时常使我感到烦躁。

我只要想起我的义齿，我就会环顾四周，这世界还有谁是真的双眼皮、真的鼻子、真的三围?

部分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东西，使我们的生命，也使我们的生活呈现出了某种可笑。是我们占有了物质世界，还是物质世界侵占了我们——这是一个悲伤的事实和解说。这个理念也让我生出另一个想法:当我们的思想被一种邪恶的观念所奴役，或者我们说着假话，办着假事的时

候，是不是也会产生厌恶自己的感觉?

义齿?

我咧开嘴，露出四颗门牙对着世界粲然一笑的时候，心里嘀咕:这儿有一颗义齿，因此只有3/4的真正的笑——我这种感觉和想法是不是太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