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寒露凝香，婉如清扬

白露、寒露，一字之差，中间相隔一月，却让人感受到了真切的寒凉之意。

白露、寒露、霜降三个带雨字头的节气，都表示水汽凝结现象。而寒露则是气候由凉爽到寒冷的过渡。这个时节，南方才刚入秋，东北深秋，西北即将入冬了。

白露到寒露这一个月间，大雁陆续南飞，先到为主，后到为宾，此为鸿雁来宾。寒露一候。

天气转寒，雀鸟不见，海边蛤蜊增多，贝壳颜色和纹理与雀鸟相似。古人以为蛤蜊都是雀鸟变的。两种物象，本无相关，联在一起，却有种天真的美好。此寒露二候。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此时菊花已遍地开放，隐逸、高洁，“宁可枝头抱香死”的四君子之一。西方人，不懂的。此寒露三候。

今年的寒露恰是阴历九月初三，真真应和了“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夜凉如水，披衣坐在窗前，点一盏桂花香，望月儿弯弯，清凉之意裹着暖香，竟突然想起“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露重寒深，但仍觉温暖，《红楼梦》中亦有“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的场景，细碎的叮咛，坦诚的真心，读来温暖动人。

这是书中第四十五回的前半部分，写的是宝钗黛玉的一番推心置腹，充满了家长里短的体贴和细致入微的姐妹情深。黛玉敏感，宝钗对她的好，让她又感动又伤怀，还引出了后文那首著名的《秋窗风雨夕》。在二人对话之前，有几句文字描写，是写宝钗和黛玉日常的，我倒是想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一二。

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粗忽，也都不苛责。

“天气凉爽，夜复渐长”，深秋到了。年少时不爱宝钗，总觉得心机深重，看不清摸不透，凡事用猜的，好累。有些年纪再品，虽谈不上多爱宝姐姐，但是理解了许多，懂得了许多。

宝钗是稳重周到的，想要上下几百口的贾府各色人等都点头称赞，不是件易事，配得上的，也只有宝钗。

白日里，去长辈处，晨昏定省，陪说话儿。大观园中的姊姊妹妹也都放在心上。谁许久未见，要去联络一下感情了；谁最近身体小恙，要去慰问一下病情了……如此这般，宝钗很忙。

入夜之后，又在灯下针黹女工，直到三更。三更是夜里11点到凌晨1点。原来宝姐姐也是个夜猫子。不过她不刷抖音，不看视频，没有微信和微博。她，认认真真地干活。

宝钗是没有父亲的，随着母亲过日子。那个不长进的哥哥，我们暂且就不提他了吧。年少的宝钗最懂事，懂得自己是母亲唯一的安慰。她不让自己做任何由着性子去做的事情，她“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她是女子，无法顶门立户，出门建功立业，她就把一个女孩子该做的能做的事情，做到了滴水不漏的极致。她成为了母亲的骄傲，别人家的孩子。她埋葬了父亲还在、年幼时那个调皮的自己，刻意压制了自己写诗作文的才情。

“……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不免”二字，轻轻地，却写尽了宝钗的不得已。任何一个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成熟的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辛酸。

黛玉呢？又犯了咳疾。秋分后就开始咳嗽，这也又一次写明了季节已到了寒露深秋。都说黛玉性格古怪，是有一点儿的。但是，说古怪，不如说矛盾，不如说完美主义。

黛玉一个人在潇湘馆养病不出门，盼人来说话解闷。但大家来看望她，没多一会儿，黛玉又嫌烦。大家都体谅她，也知她脾性，不和她计较。

黛玉是喜散不喜聚的，喜欢安静，不喜欢热闹。但是，喜静，不意味着，喜欢被忽略。相反，黛玉是最怕被人忽略的，怕别人说她不好，有一些讨好型人格特质的存在。所以，她盼着人来，是想要证明大家还在意她。人来了，她心安了，心境也就自然回归到想要继续一个人的安静了。

你可能会说，这真是千金小姐公主病，太难伺候了。我倒是觉得，一切的所谓难伺候，都是源于不懂得。你懂了黛玉，你就会明白，求关注、求呵护，同时又要空间，要独立，这个年轻女孩子和我们现在身边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们一样，没有分别。

宝姐姐的周到成为了一种习惯，林妹妹的忧伤融化在了骨子里。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总有人粗浅地认为这两个女孩子是情敌，是对头，是互相看不惯，是一辈子的敌人。这真是太片面了！你可知，有一种情感，是无关乎身份的，无关乎世俗的，是温暖的，是体贴的，甚至仅仅只是因为两个同样优秀的人彼此之间的欣赏。

人在成长过程中，会有那么一个阶段，你会为你的朋友主动地去做一些事情。哪怕这个朋友只是你自己认为的，自己认可的，甚至对方可能都不知道。这种情况通常出现在青春期。那是个很真诚很热血的年龄，是可以为了维护自己的执着去拼命的年纪。

宝钗来看黛玉，关心她的身体，指出她药方上不妥之处，并给出了吃燕窝养身的建议。这个场景，分外家常，很像是两个好闺蜜，闺房中，手拉手，说着体己话儿，年长一些的姐姐劝年小一点儿的妹妹不要着急，要好好养病。

有很多中医大夫考证过黛玉吃燕窝这个桥段，大致给出的结论是——很对症。这一方面说明了宝钗精通医理，博学多知，但是，更说明了，宝钗对黛玉的留心和用心。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

你会在朋友面前说，我原来觉得你人品不好，心术不正，后来我发现是我自己误会了，你是个好人，说都是好话，做的都是好事，我要谢谢你。类似这样的话，你说过吗？你敢说吗？

黛玉敢。她敢于说出曾经误会宝钗的这些话，一方面证明她确实是个真性情的姑娘，另一方面，也考验着宝钗的格局。感情是双向的、双方的。所以，我才说，这是两个同样优秀的人彼此之间的欣赏。此所谓，君子之交。

黛玉自己说，她在贾府的生活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无论读者如何认知，书中黛玉自己的感知就是如此的。所以，她对于吃燕窝粥这件事是持消极悲观态度的。所以，好的朋友既能抚慰你的伤痛，又能带给你积极的生活态度，并且不怕剖开自己。毕竟，交换心事，交换秘密，也是密友的必须。

宝钗笑道：“……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

这一段是宝钗安抚黛玉的一段言语。朴素直白，我也不多做解读了。最动人莫若“你放心”这一句。这是大姐姐对小妹妹温柔地宽慰。耿直真性情的黛玉，温柔真心意的宝钗，她们是惺惺相惜的朋友，是真情真意的姐妹。此时此刻，她们彼此关爱，彼此温暖，这感情，无关出身，无关世故，更无关那个叫做贾宝玉的男人。

黛玉短暂的一生中，宝玉和宝钗都和她说过，“你放心”。黛玉有了自我圆满的爱情，也有了体贴亲切的友情甚至是亲情，世间还有甚可求的？无憾了。天凉了，但因为有你在，我是暖的。

雁南归、鸟回巢、秋意浓、秋寒盛，我无比眷恋你的点点滴滴，只因你是人间最大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