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悲剧

——读《魏书》记 (10)

（拓跋熙像）

文人从政,得善终者,鲜。兵荒马乱、武夫当权的时代尤为如此。这是因为，文人生来便属性情中人,多激情,少理性,好冲动;喜形于色,怒形于色,而且多是纸上谈兵.武人本来就认为文人大都是些绣花枕头,再加之文人往往以清高自许,就更应了"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那句话.倘若文人仍要志存高远,非要解黎庶于倒悬,拔生灵于涂炭,就难免不但壮志未酬,自身先惹祸灾。难免引镜自语:"好头颅谁人斫之?"北魏文庄王熙,便是这样的一位.

熙,字真兴,北魏景穆皇帝之曾孙.他自幼好学,俊爽有文才.平时好奇好异,交结俊伟,风气甚高,名美当世.但他有一个毛病,性情轻躁浮动.世宗幼年即位,灵太后牝鸡司晨,把持朝政,对熙十分宠昵.本来,灵太后生性毒狠残酷,干了不少上违祖先、下殃黎民的坏事,为世人所讥,他却视而不见,凭着太后对自已的一点知遇之恩,便睁眼说梦话,为她大肆歌功颂德,吹捧她"至尊神睿纂御,洞鉴烛远;四海晏如,八表归化",把个满目疮痍的混乱社会描绘成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后来,权臣刘腾、元叉发动宫庭政变,幽禁灵太后,杀戳嬖臣,熙居然不自量力,要起兵平乱.他妻子倒是知道他的那点家底儿,料其必败,泣而劝阻,他却充耳不闻,执意起兵.结果因泄密而事发,四十余同党被杀,自巳也被擒并斩于市.

纵观熙之一生,在政治上没有什么建树.唯有这件事惊世骇俗,却又以惨败告终,而且搭上了身家性命.不过，虽然他一生平庸,做为一个文人,临死却有一番不俗的表现,总算是为自已的人生历史增添了一个亮点:临刑,他毫无惧色,而且慷慨赋诗,赠与他的僚吏:"义实动君子,主辱死忠臣;何以明是节,将解七尺身."又赠知友:"平生方寸心,殷勤属知已;从今一销化,悲伤无自已."还写信给文友,流露出对美好生活的留恋:"昔李斯忆上蔡黄犬,陆机想华亭鹤唳,岂不以恍惚无际,一去不还者乎?今欲对秋月,临春风,籍芳草,荫花树,广召名胜,赋诗河洛,其可得乎?"

粗野武夫临死不是苦苦乞生,也是惊惶欲昏;既便豪壮,也不过临刑一呼:"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而如熙这般的风情浪漫,似乎也只有文人才来得.即如他所欣赏的李斯,临死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陆机死前也感叹:"华亭鹤唳,复可闻乎".熙则更胜一筹,到了这般时辰,居然还顾得春花秋月,风花雪夜.文人毕竟是文人,"是真名士自风流"。这种风流是想掩饰也掩饰不住的.

不过,毕竟风流掩遮不住现实的惨酷和文人命运的悲哀.这样也好,文人做官虽成不了大的气象,却以自已的潇洒在死前捞回了一些脸面,就像阿Q死前"立志要画得圆"的那个圆圈,果然画得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