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马戏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想来还是心有余悸。镇子上一大早来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开着装满家什的破烂卡车,一群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的年轻男女,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可笑地勾勒出黑眼圈的暴突眼睛,一点红的脸蛋,仿佛吃了人肉的鲜艳欲滴的嘴巴,厚厚的唇,一点点弥漫开来的唇线,仿佛有一张无形的手撕裂了谁的嘴,血当然流了出来,裂口也越来越大,仿佛那人发誓要把嘴的两角齐齐地挂在耳朵上。我家的女阿雅自然受不了那震耳欲聋的音乐还有装在铁笼子里睁着一双不耐烦的眼睛的皮包骨头的老虎的诱惑,还有那穿着小丑衣服的猴子冷不防地做出鬼脸突然吓哭年轻女儿怀里的婴儿,她哭闹着一定要去看马戏,无论如何。所以她小姨家琦表哥琴表姐,舅舅家的春表弟榆表姐也说服了各自的父母,姥姥怀里抱着胖乎乎的七个月大的轩弟弟,穿过那怪模怪样的小丑把的圆形拱门,太迟了,只有不多的几个木板支成的座位被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哄抢完了,姥姥抱着肉墩儿气喘吁吁地搭了半片屁股在木板上,阿雅只好紧紧挨着姥姥的大腿站着,一双乌溜溜地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喧闹的人群,一会儿抬头看看那圆形蓬顶悬吊着让人眼花缭乱的灯,那如同飞鸟般在半空中不停变换姿势的女演员,突然甩开的吊钩,惹得人群不住爆发出低低惊呼声,还有自发地雷鸣般的掌声此起彼伏。孩子们正看得津津有味。

前面有了个空。阿雅个子太矮。所以她扒拉了一下前面一个身材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瘦弱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惊讶地半张着嘴巴,仿佛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涨红着脸,用手指头愤怒地捣捣侵入者,然后嘴巴咧咧,一副要哭的样子,扭头就退出去了。阿雅当仁不让地挤占了落荒而逃的女孩子的位置。胆小鬼,你走了,我正好抢了。她都没有意识到危险,没有想到对方是不是去搬救兵了。或者念头也一闪而过,可是那出场的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一口吞下一只活蹦乱跳的鸡,那骑着自行车装模作样的猴子,众人乐不可支的笑声,一切都不重要了。

突然一只凶狠的手捅了捅,火钳子般地烙了她一般,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花格子衬衣的男人,恶狠狠地等着阿雅,刚才那个瘦弱的女孩子正抹着眼泪指认她抢了她的位置。她想解释,却被那个男人像老鹰拎小鸡似地抓住衣领揪出来,连推带搡地一把推开,重重地撞在姥姥的膝盖上,撞痛了肉墩儿的圆脸蛋,顿时哇哇大哭起来。阿雅吓得魂飞魄散,都没顾得哭。姥姥一边哄着怀里的肉墩儿,一边直起身子问怎么回事。那个发飙的男人一脸悻悻,说这个不识好歹的女孩子欺负了他女儿,抢了她的位置,这样不懂规矩的女孩子简直有娘养无娘指教。姥姥借着幽暗的灯光认出那个人就是旁边食品所的职工老艮,一个新近老婆和别人私奔了的可悲的男人,听说八岁的女儿被他硬生生抢回来了。姥姥听他说话指桑骂槐不觉也火冒三丈,也顾不得情面,冷笑道,我们是没有家教哇,你的孩子可是有娘养有娘指教的大家闺秀,我们不懂规矩,你的女儿可是教子有方哇。那男人仿佛触电了一般,身子不自觉连续抖了几下,有点站立不稳,借着滚动的灯光,姥姥看见了一张充满痛苦神情怪异的沧桑的脸,那重重刻着的忧桑压得眉毛都凝然不动,压得一双陷下去的眼睛地窖般阴郁无神,他似乎想歇斯底里地发作一通,甚至手掌都举了起来,想扇姥姥个耳光,突然他紧盯了姥姥两眼,似乎也认出对方是谁,终于无力地垂下了桀骜不驯的头颅,仿佛被霜打了一般,撤回了半空中的手,挤出一点可怜巴巴的微笑,喃喃地说:“嫂子,原来是你家孩子哇,我没有认出来,误会误会哇”,说完这话,没等姥姥回话,他拉着哭哭啼啼的女儿挤过重重包围的人群,走了出去,那挺直的背影仿佛是一块弄污的秽迹,擦不去,洗不掉,一辈子都无法排解开去。

姥姥长长叹了一口气,示意孩子们继续看马戏,她却再也没有心肠看下去了,拍拍肉墩儿,想离开又放心不下孩子们,只好干坐着,任凭内心里波涛汹涌。那个发狠的男人老艮跑了老婆,活该。多年以前,这个老艮正是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认识了姥姥的姨家表妹香,那可是一朵带齿的红玫瑰呀,不仅人才生的好,亭亭玉立,顾盼生辉,单是那一头浓密的乌发披散在肩头,仿佛是压顶的绿叶层层叠叠地流下来,仿佛是入云的烟霭明明灭灭地倾泻下来,还有那一双清澈无邪的眼神,一悲一喜,不知扰乱了多少男子的清梦。只是她皮肤有点微黑,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没,仿佛是天欲破晓之前迷迷蒙蒙的一点轻薄晨光,倒是给了人们无穷无尽的欲望。香和老艮好了多少年,又结了婚,只是据说香早年因为老艮没打算要孩子,流过几次产,后来想要孩子时却怎么也怀不上,老艮的心慢慢地凉了。他认识了舞厅里的皇后桃,开始彻夜不归。香哭着求他回心转意。他也陪着流眼泪,只是说对不起,他只是想要一个孩子,并没又爱上别的女人,他一辈子只爱香。香开始信了,压抑着内心的苦痛,人慢慢地消瘦了。有一个离婚的男人注意上了她,嘘寒问暖,一点点地俘虏了她的心。老艮的情人肚子大了起来,他也想给她一个名分。香也想离开那个支离破碎的家了,她想有个人温暖她冻僵了的心。所以他们离婚了。老艮痛哭流涕地说,不管什么时候像需要他,他立刻出现在她身边,因为他们是亲人。香含泪摇头说,你并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从此再无瓜葛。老艮和风尘女子成就了一段姻缘,生下了一个和她母亲一样面容姣好的女儿,老艮爱如珍宝。母亲当然还是离开不了灯红酒绿。老艮留在家照看女儿。女儿生病,还是留不住心猿意马的小母亲。老艮第一次动手打了桃,在白皙的脸上留下很深的血手印。桃开始逃避他。三五天不回家。后来某天竟然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和别人私奔了。老艮发疯般找她。当然带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女儿。杳无踪迹。一年后再找到她,已是身怀六甲了。老艮只好死心,一个人带着女儿过活。这个天使是来治愈他的,他对她百依百顺,如果天上的星星能够摘下来,他肯定会搬来梯子爬上去。所以才有了开头他为了女儿不惜对一个孩子口出恶言的一幕了。

戏散场了。人一哄而散。姥姥回到家里把胖墩儿轻轻地放在床上,对我说,没什么看头,小孩子倒是高兴的紧儿。只是今天差点和那个宠溺女儿的老艮吵架了,他这样的女儿奴,娇生惯养,不知道他的女儿将来会成什么样子。我说他心疼女儿小小年纪没了娘,自然比别个疼的多些,这也是人之常情。想到他就恨得牙齿痒痒的。你还记得当年他娶的如花似玉的香姨吗?他毁了她一辈子。听说他时常照顾她,买东买西的。香姨为什么不干脆和他复婚算了。你香姨呀早就不信他了。一个人也挺好的。那么一朵又香又刺的玫瑰可惜了。听说那时候人们给她起了绰号,叫什么来子,“黑玫瑰”,镇花级别的。是的。姥姥说,当时是响当当的。如今也老了,前些天我看见她眼袋也耷拉下来了,头发也几许白了。

黑玫瑰的戏快散场了,老艮的戏也快曲终人散了,只是老艮的女儿,她的戏才只是刚刚拉开序幕,她的戏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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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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