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集宁旧事》节选——第二十九章

作者 林艾


长篇小说《集宁旧事》节选——第二十九章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当田间地头的小草吐出了鹅黄的嫩芽、柳树叶也像春茶缀满了枝头的时候,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先后结束,解放军正在准备渡过长江解放全中国。


北方的大规模战事已经结束,但还有小股土匪骚扰百姓。一天,集宁县政府接到上级的通知,有一群土匪在集宁东黑牛沟一带活动,要求集宁的武装力量全部出动,歼灭以牛三奎为首的这股土匪。


集宁年初成立了绥东蒙区保安大队,在解放军某部当过营长的李永年任保安大队长。鉴于集宁周围经常有小股土匪出没,李永年和刘芬这些从部队上转业的干部经常组织民兵训练,训练的主要内容是打枪、投手榴弹、骑马等军事项目。城里的小青年们平时各干各的活儿,遇有战事便拿起枪来就出发,对付小股流窜土匪。如果有大股土匪来骚扰,上级会派正规军来支援他们。


北国的初春乍暖还寒,刘芬头戴狐皮帽,身穿白茬羊皮大衣,脚上蹬一双高筒黑马靴,她骑着马和战士们一块儿出城参加剿匪战斗。刘芬他们的队伍走出了三十多里地时,战马和人都跑出了汗,刘芬便解开皮大衣的扣子,露出了解放军的黄军装,人们这才看清楚这是一支共产党的队伍。


经过半年的剿匪战斗,集宁周围的有组织的土匪几乎全部清剿完毕,零星逃回家的在政府强大的攻势下也前来自首,集宁城的人民迎来了建城以来少有的安宁生活。中华人民共和国就要成立了,新中国经过八年的抗日战争,三年的解放战争已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刘芬他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上级要求他们这些从部队上转业的干部,配合当地政府清算恶霸地主的罪恶,开展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


刘芬和集宁县政府的其他两个干部承包了贲红村第三区公所。第三区包括集宁城南的榆树湾村、三号地村、陈家村等村落。刘芬他们走村串戸,发动群众开展工作。


集宁南郊的祁家村,是一个只有五十来户人家居住的小村庄。村北的几百亩沙土地,遇有风调雨顺的年月每亩还能收个百把十斤粮食,碰上大旱年连籽种也难收回。村南的上百亩土地却肥得流油,就是把木棍插进地里也能生根发芽。


人这一辈子总有喜欢的东西,有爱嫖爱赌的,还有爱江山社稷的。祁家村的大老财麻生爱土地比爱老婆和孩子都上瘾,经过几十年的省吃俭用,他把村南的大部分土地都买了过来。开头几年土地少他自己耕种,后来土地多了就租给村里的人耕种。按土地划分成份麻生当上地主绰绰有余,可他也下地劳动,虽然比别人家吃的穿的好点儿,也算不上恶霸地主呀。刘芬他们吃不准,像麻生这样不欺负村民的地主在不在批斗的范围之内,便回到城里向上级请示汇报。


县委的岳副书记听了刘芬他们的工作情况后说:“当前我们要放手发动群众,要把清算恶霸地主的活动开展得轰轰烈烈,要让每一个村的人都行动起来,为下一步分田地的土地改革创造一个良好的气氛。”


刘芬说:“祁家村的大老财麻生不欺负村民呀?像他这样的地主能算恶霸吗?”


岳副书记说:“他有上百亩的土地肯定雇长工吧,雇长工便是剥削穷人吧,剥削人就是欺压老百姓,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张占义说:“我们私下了解祁家村的农民说大老财坏话的人不多,怕开批斗会没人参加。”


岳副书记说:“这说明你们的工作没做到家,群众还没有真正发动起来。你们想集宁国共两军大小战役打了多少年,今天共产党占着,明天国民党的部队又开进了集宁城。老百姓们有顾虑啊!我们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就要成立了,他们知道吗?他们还怕国民党再回来跟他们算账呢?”


刘芬说:“麻生没有娶过小老婆,也没打过人,遇上灾年还熬粥白给村民们喝,怕到时候村民不肯批斗他。”


岳副书记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们的同志就是爱犯右倾主义路线的错误。你们想过没有,麻生的上百亩土地是怎么来的,不是靠剥削来的吗?祁家村的人不好发动,就发动外村人,这个麻生非批斗不可。集宁城南属他的土地多,不把这样的人拿下,还怎么做其他村的工作,到时候我带上人马给你们助威去!”


刘芬他们对不同意见有看法归看法,但上级的指示必须坚决执行。祁家村的宗族势力比较严重,麻家是一大家族,他们对批斗大财主麻生一事采取消极态度。刘芬他们就发动临村的贫民积极筹备揭批大会。


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岳副书记亲自部署把批斗麻生的大会放在贲红村进行。在村西用木椽搭建的戏台上挂着横幅标语,上面写着:地主麻生罪恶满盈,贫困农民苦大仇深。那一天真是人山人海,临村十里八里的乡亲们都来了,比看大戏都热闹。为了安全起见,岳副书记亲自坐阵指挥,并让贲红村的十几个民兵手持步枪,站岗值勤。


大会的第一项议程是由岳副书记做当前的形势报告。岳副书记一上台就做了鼓动性地讲话。他从地主为什么富,农民为什么穷谈起,牛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贫苦农民的一切不幸都是由地主剥削阶级造成的,如果不打到地主阶级,人民就不能翻身当家做主人。最后岳书记让贫下中农上台揭露麻生的剥削罪行,把土地改革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下去。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的麻生站在台上面如土色,双腿颤抖。


第一个上台来揭批麻生的是陈家村的王后生,他父亲从青年时给麻生当长工一直干到老,最后得了急病死在了麻生的家,麻生还给他父亲买了松木棺材对其厚葬。王小三声泪俱下地说他爹给麻生干活儿累死后,麻生还嫌不解恨,把他爹的肠子掏出来用葫麻油炸了吃。


戏台下的群众窃窃私语,低声发笑。大财主麻生给王后生父亲厚葬一事,周围几十里是老幼皆知。再说人的肠子里全是大粪,用油炸后不但不能吃,把好端端的一锅葫麻油都坏了,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岳副书记看见台下的秩序有些乱,便带头振臂呼喊:“打倒恶霸地主麻生!为受剥削的贫苦农民伸冤报仇!”台下的群众稀稀落落地举起胳膊跟着呼喊。


另一个给麻生当过长工的汉子上台申诉,数九寒天他给财主担水挑满了水缸,麻生还在搂着老婆睡觉,别人受罪他却在好活,旧社会就是不平等。台下又是笑声一片,你给人家担水挣工钱,人家就是睡到半后晌又与你有什么相干?他是没老婆眼红人家有老婆,你赌钱把老婆都输给别人了,这能怨人家大财主麻生吗?


一个中年人上台说得还比较客观,他说麻生用小恩小惠的手法,表面上给你点小便宜,最后把祁家村的好地全占了。麻生霸占着全村最好的土地,整天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可我们呢?种上村北兔子都不拉屎的地,一年有半年饿肚皮。青黄不接时候,麻生是熬粥给我们喝过,可我们喝的是自己的粥。从前我们哪家哪户在村南没个三亩两亩好地,到后来怎么都到了他的手里了呢?就这样村里人还把人家当成救命恩人,他是笑里藏刀,他是笑面虎啊!他是杀人不见血啊!


岳副书记适时地带领群众高呼着:“打倒大财主麻生,清算地主的非法土地!”这个中年人说的效果比较好,台下不但没有了笑声,喊口号的声音也高了许多。群众们争先恐后的上台诉说自己失去土地的过程,岳副书记看见批斗麻生的效果已经达到,广大贫苦群众已经发动起来,他便让手下的人宣布大会结束。


当群众真正发动起来以后,会场局面已难控制。人们越说越气愤,许多人冲上台去和麻生清算旧账。人们说到情绪激昂处,拳头就像捣蒜似的打在了麻生的身上,十几个民兵根本控制不了局面。赌输卖了老婆的和麻生算账的;游手好闲的把土地卖了吃喝玩乐的;给麻生当过长工觉得世道不公的;他们把自己的不幸全怨在了麻生的头上,就这样祁家村的大财主麻生被愤怒的村民们用拳头和石头给打死了。


岳副书记他们召开大会的初衷是放手发动群众,把土地改革运动广泛深入地开展下去,他们并没有想把大财主麻生打死。解放初期全国有许多地方因运动过头而打死人的,这不用经过法律审判,用石头和拳头便执行了死刑。


岳副书记搞运动行为过激出了人命,受到了行政降级的处分。但刘芬他们该做的工作还在按部就班地做,集宁南郊第三区大部分村庄的土地已经分到了农民手里,村民们手握着黑土热泪盈眶,感谢共产党政府把地主老财的土地分给了穷人。


一个月以后,刘芬和老王来到集宁南郊的祁家村调查土地改革情况,他们本打算在基本群众家吃完午饭离开这里去贲红村。可是午后淅淅沥沥雨越下越大,他们没有带雨具,只好等雨停以后再做打算。晚饭后更是倾盆暴雨,一直下到该睡觉的时候也没有停顿的意思。刘芬便和老王分别在可靠的群众家住下,刘芬临睡前没脱衣服,她把手枪的子弹上了膛,在非常时期必须提高警惕,防止意外的事情发生。


夜里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刘芬在朦胧中听到有人在敲门,她刚要制止主人不要开门,男主人已经把房门打开,门外立即闯进三个年青力壮的男子来,刘芬从枕头底下抽出手枪命令站在地上的三个男人,“出去!”


一个男子说:“打呀!我哥哥让你们给打死啦,我也不想活了,开枪吧!”麻生的亲兄弟麻彪说着便扑了过来。刘芬的指头按响了手枪的扣机,但枪没有响,在这关键的时候手枪打了哑弹。刘芬被三个男人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她被推推嚷嚷地走到屋外,看见了和她一块儿来祁家村工作的老王也被绑在了雨水里,她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刘芬和老王趔趄地被三个男人威逼着往村东走,天上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在这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大雨倾盆的夜晚,刘芬和老王被带到了村东的一个土坑前,麻彪让刘芬和老王自己下去,他们要将他俩活埋掉。


事到如今刘芬觉得自己无牵无挂,可老王却上有老下有小,她镇静地说道:“整死麻生是我自己的事情,好汉做事好汉当,没有老王的相干,你们不能随便杀害无辜。”


麻彪狰狞地说:“说得多么好听,不能随便杀害无辜,我哥哥犯了什么王法,你们随便打死了他?放掉他,没那么容易,我要把共产党全部杀光!”麻彪从衣兜里掏出纸钱点燃后,很快又被雨水浇灭了。其他两个同伙说:“赶快动手吧,夜长梦多,来了人就不好办了……?”


刘芬住家的房东在刘芬他们被绑走后,觉得要出人命,他想喊村里人起来帮忙,又不敢大声喊叫,他知道麻彪心狠手辣,如果惹急了他,他会把他一块儿绑了的。他便大步流星地向祁家村北边二里地的陈家村跑去,他想去那里找农会来解救刘芬他们。


麻彪又点燃了一摞纸钱,他跪在闪着鬼火的纸钱前说着:“哥,我拿两条共产党的人命给你祭奠了,我给你报仇了,你在地下能闭眼了!”麻彪说完以后,便把刘芬和老王推进了他们事先挖好的土坑里,他和两个同伙们用铁锹往刘芬和老王的身上撒土。


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东天边厚重的云层里露出了一丝微弱的亮光,用不了多久天就快亮了。刘芬仿佛又看见了“五一”大游行满街的红旗,还有冯兄那憨厚的笑容……她用力吐出口中的泥土说:“老王,我们挺起胸来,他们猖狂不了几天啦……!”


刘芬住户的房东来到陈家村找到了农会主任,农会主任集合好全副武装的民兵来到祁家村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的颜色,麻彪他们已经不知去向。农会主任他们一行顺着昨夜杂乱的脚印来到一个新填的土堆前,众人赶快动手将土挖开,刘芬和老王早已气绝身亡。

下)


一九五零年的春天,一个刚健挺拔的年青军官走进了赵青梅的家。赵青梅一眼便认出了他就是三年前刘芬领回家叫冯兄的军人,她便忙着给客人让座倒茶。冯兄说:“大娘不忙,刘芬呢?”


赵青梅满腔的痛楚不知从何说起,她便简单地说了一句:“死啦。”


冯兄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地问道:“什么?死啦,我在前方枪林弹雨都没死,她在大后方怎么就死了呢?”


赵青梅含着眼泪向冯兄述说了刘芬的遇难经过。冯兄泪流满面地对赵青梅说:“她答应我等革命胜利了,让我接她一块儿回家看我老娘的,她怎么就死了呢?”这个革命十几年的汉子,在刘芬母亲的面前像个小孩似的大声嚎啕,“我,我,真傻……。”


冯兄哭过以后对赵青梅说:“咱们去刘芬的坟头上看看吧。”赵青梅便从家里找出了纸钱、白面馍馍装进竹篮里,领着冯兄走出了家门。


集宁城到处都是参加义务劳动的群众,街道两边的断壁残垣已经清理完毕。一排排新盖的商店重新开张,门面上贴着喜庆的红对联象征着这个城市永久地告别了战争。随着阵阵的鞭炮声,又一家商店开张营业。人们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和平地享受着幸福的生活。


卧龙山上满坡的杨树上挂满了像麦穗一样的红穗子,随着温暖的春风像铃铛似地摇晃着。远处田地上春耕的牛马在林中时隐时现,与大自然构成了一幅和谐的水墨图。赵青梅领着冯兄来到了刘芬的坟前,“刘芬,冯兄看你来了,你听到了没有?”


原野里除了偶尔小鸟的“叽叽喳喳”叫声外,再没有任何声音,树上飘落的红穗子也像棉花似地落在地上寂静无声。冯兄说:“小刘芬,你为什么走得这样早,你是答应过我的,可我是个木头人啊!我怎么能明白了呢?你为什么不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吗?”这个在战场上杀过无数敌人都没眨过眼睛的汉子又一次掉下了眼泪。


赵青梅觉得眼前的冯兄有点儿伤心的过了头,什么叫把窗户纸点破,她越听越不明白。她把纸钱点燃后,随着冉冉上升的火苗说:“孩子,你安心吧,有许多人都没有忘记你,你也没白来这个世上一回,妈妈为有你这样的好女儿而感到骄傲和自豪……”赵青梅说着说着也哭出了声音。


赵青梅和冯兄从卧龙山回来后,冯兄执意要走。赵青梅说:“怎么也得吃了饭再走呀?”


冯兄说:“大娘我吃不下去,有空我一定来看你。”冯兄又告诉赵青梅他现在是解放军某部的团长,并给赵青梅留下了通讯地址。赵青梅一直把冯兄送到了马桥街口,她望着他那魁梧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她觉得他和刘芬真是天生的一对,如果他倆能成双配对该有多好。赵青梅眼睛模糊了,她努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哭出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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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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