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就是冬日里一颗白菜的味道

［1］

林语堂说，人生幸福，无非四件事：一是睡在自家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饭菜；三是听爱人讲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

我最喜欢的，是第二件事。就像有人说过的那样，世上最难摆脱的依赖都藏在味蕾里。食物的味道，总是能绕过记忆的迷宫，与最强烈的情感相连，与最幸福的感觉相连。

［2］

冬日里， 我最怀念的，是一颗白菜的味道。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到了冬日，白菜土豆萝卜是北方整个冬天的“当家菜”，家家户户都要储存上几百斤大白菜，小的时候，家贫，冬日里吃的最多的就是白菜，母亲手巧，总能绞尽脑汁地把白菜做出各种花样，来下饭来填饱一家人饥饿的肚子，让我们吃的高高兴兴，虽然清贫虽然味寡，但那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幸福感，却是满满的。

那就是生活，那就是过日子，那就是幸福。

我喜欢有人写过的一段话：虽然现在日子好了，冬储变成了日鲜，但平实温润的大白菜，就像老百姓的日子，咂摸着，总是甘甜的味道。

写的真好，但我觉得应该再加上一句，这白菜，回忆起来，都是幸福的味道。

［3］

小时候，父母在城里，我是跟随姥姥姥爷在农村长大的。

姥姥家里种了一片白菜地，每当冬天到了，微弱的阳光，被北风吹散，寒风冷霜中的白菜，就在风中瑟瑟地抖。一颗白菜，被姥爷从田头拔出，在吱吱嘎嘎的小推车上，它看到过村庄，看到过飘舞的雪花，也看到过家门口那棵白杨树，姥姥在灶头，用秸秆把炉火烧的很旺，很暖，大铁锅里，几片五花肉，煸出肥的油，和切成大块的白菜，豆腐，炖在一起，小火咕嘟着，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白菜熬熟了，窝头也蒸好了，煎饼也摊好了，舅舅姨们也都收工回来了，一家人又在一起了，围着桌子，一边狼吞虎咽唏哩呼噜地吃着，一边说着地里的收成说着村里的人情世故，那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就叫做幸福。

这是最家常最日常的一顿饭，却是我对幸福最早的感触。

［4］

姥爷爱喝几盅，以前冬日里菜蔬少，他最爱的就是凉拌个白菜心下酒，扒去厚厚的菜叶，嫩黄的白菜心，颜色就像一只初生的小黄鸭雏般鲜嫩，切细细的丝，撒一簇白砂糖，再淋一勺醋，拌匀了，姥爷却不先吃，总是先夹一筷子给我，入口，清新且脆嫩，酸爽而甜美，味蕾似乎一下子回到了瓜果飘香的季节，白菜心拌好了，姥爷再拿锡壶热热地烫一壶酒，白酒，看着他咂一口热酒，再来一口凉爽的白菜心，高兴了，还摇头晃脑地唱几句戏曲，那感觉，就一个字，恣！喝的兴起，姥爷就用筷子蘸着酒，骗我尝，我辣得哇哇哭，姥爷却乐的山羊胡子直抖。

姥爷走了好多年了，我很想念他。

［5］

再大一些，回到城里上学，跟父母生活在一起，住在一个大杂院里，每到冬天，家家户户都要储存几百斤大白菜，这似乎成为了北方一种入冬的仪式，有句话叫仓中有粮，心里不慌，到了冬天，看到只要看到摞得高高一堆的大白菜，就觉得冬天再冷，心里也不慌张了。

每到买白菜或者单位发白菜的时候，因为一次都是几百甚至上千斤，所以都是男女老少甚至街里街坊一齐出动和帮忙，我还记得，有一个冬天的傍晚，父亲骑着三轮车拉回单位发的白菜，几百斤，压的三轮车和父亲都弯了腰。进了院子，街坊们都帮忙来了。搬旳搬扛的扛，六岁的小虎都抱了两颗。窗户的窗台上，屋檐下，大门洞的过道里，都堆满了饱满的白菜。

白菜搬回家了，还得一颗颗地先把外边那层叶子晒蔫，天亮迎着太阳晒，天黑放起防冻，然后拿报纸包起来，一层一层的码好。一个冬天，白菜和猪肉的香气就在厨房在大杂院里在胡同里飘扬，谁家包了白菜饺子，全院子每家都会送几个尝尝。

又一天的傍晚，邻居家的张大叔骑着三轮车，也把单位发的大白菜拉回来了，几百斤，压的三轮车和张大叔都弯了腰。进了院子，街坊们都帮忙来了。搬旳搬扛的扛，六岁的小虎都抱了两颗。窗户的窗台上，屋檐下，大门洞的过道里，都堆满了饱满的白菜……

那时，白菜不是一颗孤零零的白菜，

而是温暖。烟火气，街里街坊的人情味。

那是，一颗善良的白菜。

［6］

那段日子虽然窘迫，但母亲是个坚强的人，也极为疼爱我们几个孩子，所以总是绞尽脑汁地变化着花样给我们调剂伙食，把一颗大白菜，从里到外，凉拌、醋溜、炒、炖、做芥末墩、腌酸菜、做白菜连浆、掺上玉米面做菜窝窝，过年炸白菜丸子、剁馅包大包子包饺子……换着法儿地吃。

最馋的就是母亲包的白菜大包子，白菜帮子切得碎碎的，撒点盐杀一杀水分，用笼布包上挤去水分，干的红薯粉条泡过煮过，变成半透明糯糯的粗条，在案板上叮叮当当剁成段，肉要割最肥的，炼了油炒菜用，剩下的油渣包包子。

面要和得软一些饧得暄一些，油渣掺上粉条，调上酱油盐花椒面，最后才放白菜，拌匀了，面也饧好了，母亲搓长条揪剂子，擀成中间厚周边薄的大皮子，然后盛上馅子转着圈包好。坐上锅，添上水，架上篦子，摆上包的胖胖的包子，盖上盖，升起火，我就在一边眼巴巴地等着。

熟了。锅盖揭开的那一刻是最心痒的，迫不及待地抓一个，烫的用两手来回倒腾着，但还是忍着烫，咬一口，那个香呀。

［7］

还有一样我最喜欢的，就是母亲做的博山酥鱼锅里的白菜。这是我的老家过年时家家户户都要做的一个年菜。那酥锅里面，童年时觉得肉最好吃，而现在，觉得最好吃的就是吸足了各种滋味的白菜了。我还记得我写过的一篇关于酥锅的文章：

童年岁末的一天。

雪花飘洒着春节将到的快乐。

母亲。带着我。

从市场买来一个咧着嘴笑模样的猪头，

一条肥多瘦少的带皮五花肉，

带着冰碴的鲅鱼，白花花的莲藕，

泛着盐色的干海带，冒着热气的豆腐，

对了，还有四个大猪蹄儿，两颗翠绿的大白菜。

父亲。把火筷在炉子里烧的通红。

滋滋地把猪头和猪蹄上的毛烙的焦臭。

母亲。把海带泡发了，大块地切开，

冻的硬梆梆的鲅鱼，化了洗净，

再架上油锅，把豆腐和鲅鱼炸的金黄，

藕。要用筷子一个眼一个眼洗干净，

大白菜，一叶一叶掰开。

父亲，找出家里那个大砂锅，垫上勺子，

切好的猪头和猪蹄子先铺上，

一层鲅鱼，一层海带，一层藕，一层豆腐，

堆的尖尖的，再用大白菜包起来，

用醋酱油黄酒糖调好了汤汁，

再加上葱姜八角花椒一些调料，

砂锅坐在炉上，火苗舔着锅底，

开锅了，咕噜咕噜的响，

那香气，我至今难忘，

汤汁溢出来，母亲舀出来，

等汤焅少了，再慢慢加进去。

我总是等在旁边，偷着喝上一口。

一锅酥锅，要做上一晚。

早上起来，看到母亲眼红红的。

那是熬夜熬的。

我缠着母亲要吃，母亲却说要等到春节，

最后还是拗不住我的央求，

瞒着哥哥姐姐单独给我舀一碗，

还偏心的给我多舀一块猪头肉，

那时贫瘠的胃对于肉的渴望无与伦比，

那滋味，此生难忘。

后来的后来，母亲走了，我也离开了家乡，

只是那锅酥锅，还有对母亲的思念，

永远在我心里。

［8］

就这样，在母亲的辛勤操持下，家里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我们几个孩子不敢说白白胖胖，但最起码是健健康康。而且那段日子给我留下的最大的感悟，也是母亲想要告诉我们的：人，不论你处于何种困境，都要坚强。你或许短时间改变不了现状，但一定要在现有条件下过得更好，更快乐！

［9］

后来的后来，我去过很多地方，吃过了很多很多白菜做的菜肴，栗子烧白菜，什锦丸子白菜火锅，醋溜白菜，蛰头拌白菜，乾隆白菜，酸菜水饺，樱花虾白菜豆腐汤。填了白菜干的烤鸭，芥末墩，大虾烧白菜，涮羊肉大白菜，白菜卷……可我永远永远也忘不了母亲做的那个缺盐少油的白菜大包子和那锅酥锅。也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对我最最好的妈妈。

［10］

写这篇稿子，是源于有一年去扬州，在扬州宴吃到了一道炒白菜帮子。

白菜帮子切细丝，猪肉亦顺肉纹切细丝，猪肉如此顺刀切丝方才嫩滑，几丝红辣椒，几丝青蒜苗，几滴秋油，几滴绍酒，旺火快烹，味道却不寻常。白菜棒丝脆却嫩，染了肉的脂香，辣椒的辣香，蒜苗的清香，顿时在舌尖泛起一缕家的味。

突然让我想起了过去想起了家想起了母亲。“家”,是一个简单的字，“妈”,也是一个简单的字，但每当听到这两个字，关于家关于母亲的记忆，就会像潮水般涌来，那些童年吃过的饭菜的味道仿佛还在唇齿流转，那些童年母亲说过的话，还在耳畔响起。

［11］

冬日里， 我最怀念的，是一颗白菜的味道。

这是一种幸福的味道，而这种幸福，叫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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