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陕西人心中都有一根猴抡棍

不可避免，当看到动物园里关于金丝猴的介绍时，一个陕西人总会很容易就想到猴抡棍。

几十年的时间里，陕西出过很多种香烟，每一种烟都只有一个名字。

只有这种盒子上印着一只站在树上的金丝猴的低价香烟——尽管它起先叫金丝猴，后来叫猴王。但陕西的烟民明显更乐意叫它（包括但不限于）猴抡棍/猴扳杈/猴招手/蓝天白云猴上树/八丝猴/37猴/窄版猴/展望未来，这是绝无仅有的个例。

当然，也很少有人会懂，为什么一个陕西人会悄悄的在猴抡棍跟想家之间画上等号？

“上次喝酒，有个陕西朋友说看到金丝猴，有点想家了。问了半天，才知道他说的是猴抡棍。”

陕西娃对香烟的认知是从猴抡棍开始的。小时候把印着金丝猴的空烟盒小心的拆开、展平，然后夹在书里，尽管往后会有更多刻骨铭心的记忆。但多年以后，当一个陕西人整理旧物，看到书中夹着的烟纸，他总会想起那个从父亲手中接过两块钱，去村里小卖部买猴抡棍，然后用剩下的钱买唐僧肉或者辣片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南有红塔山，北有猴抡棍。”

“你有你的大中华，我有我的猴抡棍。”

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写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想起了从小听家庭医生，也就是他的教父，就他的长期便秘发表的一句言论：世上的人分两种，大便通畅和大便不通畅的”，要陕西烟民来讲，世上的人分两种，知道猴抡棍的和不知道猴抡棍的。

尽管因为市场原因，这种软包低价香烟在数年前停产。但任何一个假装有生活阅历的陕西人，都会表示自己记得猴抡棍以及烟草燃烧的呛人气味。

一个关于猴抡棍的视频或者文字下面，总是会跟着很多关于往事的讨论与回忆。即便留言的人里，有人根本就不会抽烟。

没有什么比猴抡棍更能代表陕西人，或者说陕西的一类群体——还未脱离体力劳动的那一批。

他们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的，经常出没在工地上，干最重的体力活，对每一分钱都精打细算。即便是抽烟，也只抽猴抡棍，不是因为抽起来劲大，口感醇和。而仅仅是因为便宜，省下的钱得给娃留着上学用。

如果说，晓明的那句“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代表着被人嘲讽的沙东爹味，那么猴抡棍代表的是另一种让人瑞思拜的爹味，只有被二手猴抡棍熏透的鼻子才能体会其中滋味，那是饱受生活捶打发酵而成的男人味。

陕西老哥手里盘着一包猴抡棍，给年轻人分享自己的人生经验，“有人说我抽这烟抽的是情怀，有人说我抽这烟抽的是低调，其实啥也不是。你回去问一哈或者看一哈，抽这烟的你要么叫爷，要么叫北，要么叫达或者叫爸，我抽这烟，抽的是辈分，抽的是德高望重。”

一包开了封的猴抡棍，跟着你北你爸或者你叔南征北战，从一个建筑工地到另一个建筑工地，被汗津津的手摸过，一起被生活捶打。但生活再辛苦，一根猴抡棍下去，也就能再撑一撑，就像盒子上印的那只猴一样，另一个名字叫展望未来。

猴抡棍也维持了陕西人社交礼仪最基本的体面。谁家过红白事，屋里头堆着成箱的猴王烟以及几条上档次烟，但碟子里装的散烟，大概率都是猴抡棍。事过得红火不红火，得看经济实力，但有猴抡棍抽，证明经济上还过得去。

第一次在陕西跑婚车的司机，拿着主家给的软中华，陷入迷思。因为里面攒了一根猴抡棍。

即便猴抡棍被老陕归类为撇烟（意为不好的烟），但80后的陕西老烟民们，抽的第一支烟，大概率是猴抡棍。

三十六岁的强子，呲着一口带烟渍的黄牙，回头望去，眼里全是那个13岁骑在树杈上给自家苹果疏花的自己，以及人生中第一支猴抡棍的味道。

“喂一天，嘎达马西的风吹过扑西来海的田野。二北打地头走过，跟额爸谝着，两人谝到高兴处，二北顺手从白色的确良衬衫的兜兜里，掏出一盒猴抡棍。然后，顺手递给我一根，当时，那根烟离我只有三公分的距离。那一刻，额看着额爸，额爸看着额。三分之一秒后，额爸发话了，么四，吃，你北北给你发烟是辏呼你哩。那一天，风吹得人心里木乱，那根猴抡棍，我抽半根，风抽半根。当烟抽完的时候，我知道，我是个大人了。”

陕西更多年轻的肺里吸进去的第一口猴抡棍，都混合着学校旱厕里的气味。

“后来，很多次我听到郑智化唱在带着咸味的空气中自由的呼吸时，都会想起课间在厕所里跟几个同学吸进去第一口猴抡棍的画面。”

猴抡棍陪伴过无数个失恋之后的陕西混小子们，一瓶入口苦涩的宝鸡啤酒，一根明灭闪烁的猴抡棍，在那个孤独悲伤的夜，就让往事都随风。最后在烟还未灭之前，咬牙在手腕背部摁灭。二娟呀，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没有蚊子血与朱砂痣，没有白月光与米饭粒，只有猴抡棍烫出来的烟疤。

“到了大城市之后，我在很多场合，不同的时间里抽过很多牌子的烟。但再也没有第一次抽猴抡棍时候那种令人心悸的感觉，你无法确定引来的是教导主任蒲扇般的巴掌还是一次对成年人世界的窥探。”

每个参加过同学聚会的陕西人，在酒足饭饱之后的聊天中，总有机会听到这样的故事：主角要么是讲述者本人，要么是讲述者的伙计，甚至是他伙计的伙计。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大一寒假之后的返校，五湖四海的舍友，带着天南海北的家乡特产，陕西的伙计带了几条猴抡棍回到宿舍，见人就发，亲自给点烟，“尝一下，这我们陕西的特产，不便宜”，一堆人在烟雾缭绕的宿舍里，抽着猴抡棍，然后给出评价，“这烟美，劲大”。

而这种烟因为价格低廉，也就在陕西最为常见。走南闯北的陕西娃，看到猴抡棍，也就明白了自己到家了。

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变老，是源于他发现自己开始长得像父亲了。而在这之前，他所有的行为，都只不过是在模仿自己的父辈，包括抽烟时候的聊天。

多年前的夏天下了晚自习，我跟同村的伙计一起走路回家。那晚满天的星星参北斗。伙计走到半路，看到一个小卖部，忽然说想要抽根烟。五毛钱买了两根猴抡棍，或许是因为抽烟的原因，那天伙计跟我的聊天方向都变了，他问我，你屋今年的收成咋相？想了半天，我给说，还帮尖。

穆旦写到，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日本拍了关于普通人生活的《永远的三丁目的夕阳》，韩国拍了关于一代人成长的《请回答1988》，如果这些普通人的生活是以陕西人为蓝本，我想，总有一个镜头会是属于猴抡棍的。

外地朋友是永远无法理解，猴抡棍对于陕西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猴抡棍，是每个陕西人追寻家乡记忆的秘密通道。

这种廉价香烟的停产，成了它让人魂牵梦绕的关键原因。从古早时期的BBS到如今的短视频，人们聚集在帖子或者视频底下，问到最多的问题是，这在哪能买得到。但得到的往往是令人失望的回答。

身在异地，在饮食上，陕西人没碰到任何对得起他思乡之情的东西，他们兴冲冲的走进一家挂着正宗陕西XX的小店，往往遇到的是一份加了白糖的擀面皮，一个加着青椒的肉夹馍，又或者是一碗永远不正宗的正宗油泼面。

在这种时候，那个蓝天白云猴招手的烟盒，就成了陕西人为数不多的乡土认同。即便是不抽烟的陕西人，在看到“猴抡棍”这三个字的时候，也难免会想起陕西。

当复刻版的猴抡棍，也就是大圣归来出现时。即便是身价比之前翻了好几倍，依旧有人会冲着烟盒上猴抡棍的图案就慷慨解囊。

“么四，在俺爸手里的时候是去取经，在我手里的时候是取经归来。身价当然不一样了。”

一根烟下肚，盯着烟盒上的猴抡棍图案时，人们脑海中总会响起“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难以回味”的BGM来。

而令身在国外的陕西人激动的事，就是同事回国一趟，再次相见时，带来了一箱猴抡棍。他在塞尔维亚的土地上，他跟老家陕西的最后一点联系，又被续上了。塞尔维亚的土地上可能没有金丝猴，但有猴抡棍燃烧过的味道。

当一样事物变成了时代的印记，时代会赋予这个印记更多的意义。

猴抡棍从最初单纯的廉价香烟，到现在已经成了一代人或者几代人的共同记忆。它独属于陕西，深藏于每个陕西人的心中。它是驱赶孤独的热闹，也是停泊伤痕的港湾。它像是本由无数人无心留下的日记，记录着普通人的生活里的悲喜，也传达着存在的意义。

平常被生冷倔噌这种刻板印象包裹的陕西人，只有在提到猴抡棍的时候，心底装的全是柔软的如歌往事。

它既是生活本身，也是文学本身。或者说，有猴抡棍的地方，就能产生文学。哪怕是一个普通的假烟案，也因为有猴抡棍的出现，让整个事件充满了一种就像在阅读《故事会》时才有的文学张力。

一篇打击制售假烟的法治案件，被作者写的跟一次性抽了一整条的猴抡棍一样，呛人且劲大。

即便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即便是聊天时提到猴抡棍时，会跟旁人讲，村里好几个老汉都是被猴抡棍给送走了。

但依旧有一些陕西的朋友还是会坚持认为，来根猴抡棍，好运在招手。生活再苦，但能令人安慰的是还有猴抡棍的话，生活就不那么苦。

虽然金丝猴被誉为秦岭四宝之一。但你永远也别指望一个陕西人能兴致勃勃地跟你讨论金丝猴的习性以及产后护理，因为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除了在烟盒上见到金丝猴之外，根本就没见过活猴。

有时候打开电视，看到新闻里播放的活跃在林间的金丝猴时，他们脑海里的第一个反应都是在等，会不会有那么一只猴子做跟烟盒上一样的动作。除此之外，他们毫无反应。

实际上，陕西人也不如很多人认知中的那样恋家。在任何一个城市里，都有陕西人的身影，从事各种行业，身份各异。渴望着出人头地。在没有人问他从哪里来之前，他也不会讲自己是个陕西人。

只有在晚上，夜深人静抽着猴抡棍的时候，他才会想家。

作者 | 陈锵 | 贞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