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央吉玛：如果能把工作、把生活当成修行，那多幸运啊

本期嘉宾：央吉玛

「归心专访集」第54位专访嘉宾

央吉玛，门巴族第七代音乐传承人。生于西藏林芝，她的声音被誉为“空灵天籁”，她的音乐以梦境为灵感，将不同风格的音乐元素与门巴老调融合，诠释着不同的观念与意境。

我只是一个赤裸孤独的灵魂

像风一样自由

像湖水一样宁静

像树一样肃穆

像石头一样坚硬

像阳光一样无所不在

——央吉玛《娑婆吟叹-梦》

央吉玛采访：谈梦境，谈孕育来自Now 归心之旅00:0009:15

因为2013年的《中国梦之声》，我知道并记住了央吉玛。七年后再回想，坦白说，早已忘记她当时唱了什么，但总记得她静静站在舞台上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定，淡淡的，没有太多表情。

再后来无意中在节目里看见她，原本长及腰间的头发剪成了利落的短发。整个人看上去成熟了许多，眉眼间多了温柔的笑意，才知道她已经做了母亲。

两天前，很偶然的缘分，见到了她，能够在阳光倾洒的秋日午后，一起安静地聊聊天。

采访现场

央吉玛，一位来自西藏门巴族的女歌者。

门巴族人世代生活在西藏墨脱。墨脱，意为“隐秘的莲花”，被称为人间仙境，难见的净土。相传300多年前门巴族人被官兵追赶，跟随莲花生大士经书中的指引，族人们一路披荆斩棘，经历种种生死磨难，终于抵达这片形状似莲花的土地，在那里安顿下来，繁衍栖息。

居住在墨脱的好几代门巴人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那里布满原始森林，峡谷瀑布，圣湖圣山，然而物质的匮乏并没有减少当地人世代相传的坚定信仰，人和大自然和动物们美好地共存着。直到2013年，墨脱才开通公路，与外界互通。

在央吉玛的描述里，门巴族是一个很谦卑的民族，族人沉静质朴，他们的歌谣靠口口相传，几乎都在歌颂自然，歌颂万物生灵与自然的关系，而很少男女之爱的情歌。

央吉玛出生在林芝，离墨脱很远，身为第七代门巴族人，儿时对墨脱的了解都来自姥姥吟唱的门巴老调，那也是央吉玛最初的音乐启蒙。一首首老调像种子种在她的心田，姥姥和她说，“门巴族音乐的真谛是无论开心还是痛苦，脸上只有一个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多年后，当央吉玛已成为门巴族音乐传承人，当她坐在舞台中央缓缓唱出门巴老调《祈祷永恒的美丽》，她恍觉自己就像一位老者，正在讲述这个民族的前世今生，悲欢喜舍。

《天籁之声》现场演唱《祈祷永恒的美丽》

祈祷永恒的美丽央吉玛 - 莲花秘境

并没有受过正规声乐训练，但央吉玛很会用声音讲故事。她的声音婉转、空灵、轻柔又不失爆发力，常常一首歌中同时出现几种唱腔，仿佛好几个人同时在她体内。崔健这样评价，“女歌手一站上台就能感动我的，就是央吉玛。”

2013年受韩红鼓励参加《中国梦之声》并获得亚军，各种邀约和机会蜂拥而至，不过央吉玛一一拒绝，选择了怀孕生子。她说，她最看重的是不要什么，而不是要什么。“不要什么呢？”我问。“不想被外界的期待和评价绑架，不想被物质生活裹挟。”

她曾创作了一首叫《醒来吧》的歌曲，歌的灵感来自于“梦之声”比赛期间的一个梦。

梦中，一片沙漠状的地方，一群暗黑色系的人影闷着头往前走，她也在队伍里面。走着走着，她注意到身右侧有一座石头做的大象。看向它的那一眼，大象突然动起来了，发出齿轮运转的嘎嘎声。这时，大象前面出现了一只孔雀，孔雀开始开屏、起舞，舞姿非常美。“太美了，我走不动了”，央吉玛拉住身边的人，“你们快看呐，这太美了！” 但没有人回应她，顶多说“没有啊，看不到啊。” 这时她醒了。

梦醒后，一段旋律浮出来，于是有了《醒来吧》。这个梦境她至今记得，也带给她很深的启示，“人很容易迷失自己，要提醒自己时刻保持清醒和觉知。”

最初激发她思考的是从林芝到北京读大学的那段日子。从藏地到中国传媒大学读表演专业，环境和文化习惯的巨大差异，带给她强烈的冲击和痛苦，被边缘化，孤独，迷惘......一度她甚至放掉从小就有的信仰，决定体验别人眼中五光十色的生活，画上烟熏妆，只为弄明白到底为什么大家那么想。那也是她的叛逆期。

再往回看，央吉玛说自己很幸运，每一段低谷都是死与生并存，因为那些经历，她不断打破自己，拓宽自己，并从中感受和生发出一点点「出离心」。

体验、卸掉、打破、发心，我们聊天中她不断提到这几个关键词。

她的舅舅，著名藏传佛教上师宗萨钦哲仁波切一直鼓励央吉玛，要有勇气，敢于体验任何东西，不要把自己束缚起来。我问她，在体验和约束心意之间的界限是什么，她说，观照发心，以善为本吧。这让我想到了迪帕克博士曾说过的一句话，“你可以做任何事，但不要伤害自己，也不要伤害别人。”不过，对于世人来说，既活出洒脱自在，又不失分寸，这太需要智慧。

内向的人习惯了自己和自己对话，想的很多，却不见得能畅快地表达。央吉玛说话慢慢的，有时候会停顿好一会儿，她似乎在寻找更适合的字词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思，而又不要冒犯到谁。

我们坐在三层的咖啡馆聊天，过程中，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一位中年男士上楼来找位子。央吉玛斜对着楼梯口，她停下来说话声，并对陌生的访客报之以非常友善的微笑。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温暖。

女儿快降生前，央吉玛第一次剪去了长发，褪去了原本佩戴着的各种首饰。她说宝宝是赤裸而来，希望自己也能和即将出生的宝宝一样空白，把一切不必要的全都卸掉，做好准备迎接她。父亲为此恼火了很久，门巴族人一向看重女人的头发。但她不想活在别人哪怕是善意的期待和眼光里，“你们觉得珍惜的，恰恰是我想丢弃的。”

央吉玛曾经创作过一首歌曲《黑色的山》，总觉得歌名如其人，山静静矗立，缄默不语，但山也会爆发，内里自有风暴。山风吹过，白色的鸟机敏地张开翅膀，冲向天空，它会甩掉所有枷锁，只为获得心的自由。

央吉玛举家定居在拉萨，这样就能和父母、弟弟离的很近。她说自己离不开西藏那片土地，城市的生活已经体验够了。在拉萨，每天除了接送孩子，属于自己的时间几乎都用来工作了。她正在学习后期制作的技术，训练从制作人的角度创作音乐。

坐在工作台前练习编曲、配乐，常常一坐就忘了时间。新创作的歌曲很多，大部分灵感都来自于梦境，有的一首长达十几分钟，且没有歌词。这轮演唱会后，第二张专辑可能就会出了，她构思新专辑的歌曲之间具备某种故事的连续性，为此几年来一直在不断打磨，慢工出细活。

珞巴族有一位老太太雅夏，雅夏会唱珞巴族的史诗。央吉玛的姨妈一直在整理收集老太太的歌曲。有一天，央吉玛和姨妈一起去找到老太太，想听听她唱什么。老太太坐定下来，开口便唱，唱山、唱水、唱天地。一切天然去雕琢。

老太太是央吉玛心中歌者的样子。“唱歌有时会到达一种状态，真的感受到那种情怀，感受到他们经历的所有故事，看见那些干净的地方、干净的人、干净的建筑，看到那些就已经够了。那儿的人什么都不需要，就靠着精神力量。我也是。”

对话

对话：发生的事，遇到的人，让我不停练习出离

「我认为自己的灵魂在这一世的生命体验中最重要的功课之一便是情感，过程中虽体验过边缘化、被否定、背叛、孤独甚至绝望，但那一刻突然发觉自己并不孤独，一切伤痛得到疗愈，一股充满爱的能量由内而外升起。」

—— 央吉玛 影像作品《孕育之躯/生命之河》

问 | 张涵予

答 | 央吉玛

问：你的音乐想要传递和信仰有关的东西吗？

答：以前我一直说我想做一个桥梁和通道，给大家带来更多的思考，或者抚慰大家的心灵。但我现在不这么想，我就是用音乐、戏剧等等多维的形式，创造一个空间。

我也不想灌输什么，尽管很多歌词对我来说很有意义，但也不去解释它，就只是全然去表达它。我把这个空间搭建好，每个人都是自由的灵魂，你要怎样投射，那一刻都是自由的。我觉得那样的话可能更像是一个游戏，对我来说也更有意义了。

问：你一直是倾向于内省和思考的？

答：我喜欢这样。我有个习惯，做所有的事情，首先观察自己的发心。包括跟我合作的人，我不自觉地就会观察这个，不停地照镜子。这个习惯可能是从上大学开始的吧，那时候从西藏来到北京，我就开始思考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想问题的方式、相处之道之类的，会有这么大的差异？那时候完全把我的观念击碎了、颠覆了，我想不明白，但我又想搞明白。

甚至有段时间我都把我的信仰暂且放下，试着和她们一样去体验她们的体验，看我是不是能稍微明白一点，所以我也有叛逆的时间，感觉像是冒险。我决定要体验的同时也获得了一些勇气，整个人更打开了，身心灵都变得更强大一点了，思路也稍微拓宽了一些。

问：这也算是一段低谷时期吧？

答：我的所有低谷都是像生和死一样，都在同一瞬间。就像大学时的痛苦，那时候的痛苦、失落和坚定与勇气都是同时产生的。现在看来，所有的经验和体验都是很有意义的，都是特别大的收获。包括发生的事，遇到的人，让我不停地练习出离。所以这个让我觉得很幸运。

问：出离是说能够不卷入到事情中去，心是清醒的？

答：对。但你要一直保持清醒和觉知是很难的，哪怕是一个很小的事，一个念头，如果你生出了出离的心，我都觉得是特别特别珍贵的。

我对莲花生大士充满信心，我对宗萨钦哲仁波切充满信心。宗萨仁波切既像我的父亲，又是我的老师，他给予我太多的加持和能量。他曾经跟我说，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不要担忧。仁波切其实就是想给我力量，他希望我多去体验。我自己也觉得体验特别重要，不停地体验。

问：“梦之声”之后大量观众认识了你，对于很多音乐人来说这属于事业上升期，但你选择去生孩子，沉寂了几年，这中间你有没有焦虑过，有没有觉得远离了音乐的圈子和机会？

答：我一直在考虑我不要什么。我对金钱对物质没概念，觉得差不多就行。“梦之声”之后也有特别好的机会和公司找我，我都拒绝了，我当时只想做自己，想守住那份自由。我可以做自己，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当然你要生活，要落地，有很多难处要考虑，那时候也会有一点纠结，但这都很快就过去了，我也很快就调整好心态。

问：即便是带孩子的过程中，在音乐的探索上也没有停下来过？

答：生完孩子后去录制《莲花秘境》那张专辑，进录音棚之后发现我的声音状态完全不对，我也不了解女性生育后荷尔蒙会发生变化，但我当时好多声音的位置都变了，当时整个声音和能量是往下走的，完全不是和左小祖咒合作《竹林》时的声音状态。当时挺焦虑的，现在就坦然很多，都能接受了，不会再去纠结了。

音乐节现场

问：现在这个阶段，于你而言是状态最好的时候吗？

答：我觉得每一个阶段都是特别好的，回想起来，无论是遇到的人还是经过的事，这些都是不停在做练习，我都从中得到很多精神上的收获和力量。尤其是信念、冒险精神，等等。每一个阶段都很有意义。我也尽量享受和安住，尽量保持清醒和觉知。

孩子带给我很多的力量和成长，跟孩子在一起真的可以练习保持觉知。我一直都是一心不太能二用的人，跟孩子在一起后，我发现身体会带着精神往前走。她能更多开启你的感知和感受力，就等于是安住当下的感觉。

问：你应该是很好的妈妈。

答：我是（笑）。我觉得所有的妈妈都是最好的妈妈，绝对不允许说妈妈不好。

问：所以有了女儿后对生命的看法发生了很大变化？

答：我真的和她在一起成长了好多。各种观念也好，心态也好，变得更宽了。我小的时候特别内向，很害羞，不爱表达，我女儿跟我完全相反，她很会表达自己，尤其是表达爱。刚学会说话那会儿，她就会说“妈妈我爱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睡觉前也是妈妈我爱你，晚安做个好梦。见到邻居都会打招呼，就很开，跟我特别不一样。

她愿意表达爱，让我觉得特别欣慰。我跟她蛮平等的，我不会拿我自己的东西去灌输她什么，大部分情况下她是我的老师，她教会我很多东西。我也在不断学习和总结，观察自己，做一个好的观察者。

问：所以你在表达爱的地方也有变化？

答：（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有吧，多少有。但是基因、家族能量的问题，很多时候不是时间能改变的。蛮难的。我现在就尽量去换个角度，尽量成全自己，尽量成全周围的家人、朋友。

原来我是蛮封闭的一个人，给自己设置了很多框架。有了女儿之后，我也做了很多奇妙的梦，还有很多感知上的体验，我觉得我得卸掉这些东西去迎接她的出生。她是干干净净赤裸而来，我也要跟她一样，卸掉、赤裸自己。

记得当时是快到预产期了，但是一直没什么动静，我就比较焦虑，想怎么办。我不想用麻药，想体验自然生产，不想加外界的辅助，所以其实也挺紧张的。

有一天我就在卫生间待着听一首歌，那时看到窗户外面爬墙虎的叶子在风中舞动着，突然我就像能透视一样，就看到孩子在羊水中的状态，她很健康，包括她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状态都能看到，我突然感知到了一切生命的活力，植物的，动物的...当时我就不行了，我想必须得拍一个东西，有点像一个欢迎仪式。

我找了一个我特别喜欢的摄影师，也是孩子爸爸的好朋友，找到一个艺术区的砖墙（拍摄）。其实我应该完全赤裸着拍，但那时候还是有点害羞。我就舞动让他拍，动作是我自己了解的寓意，音乐也是自己制作。

那时大家对我的印象都是手上和头上戴着很多饰品，在那个视频里，我把所有东西都摘了，外界给我的所有符号，我都想要去掉。我把长头发也剃了。我就说「你们想要珍惜的，是我想要放弃的」。为了孩子我准备好了，我们两个一起赤裸着重新开始。所以她的到来，包括跟她一起成长的经历，在我的作品上也是有特别大的影响。

问：那个时候内在你最想卸掉的是什么？

答：外界对你的期盼和评判。哪怕是善意的期待，是出于对我的爱，但是我会考虑是不是全然的爱，还是有条件的爱。我比较在意这个。当然也是一个自己消化的过程，但是也带给了家人冲击，尤其是父亲。他接受不了我剃掉长发。

有一年去菩提迦叶，宗萨钦哲仁波切看到我的头，说你的头真的很好看。他也和别人说，快看她的头真的很好看。他说明天你应该把它剃干净。我就找了个印度大叔把它剃干净，拿个矿泉水在路边一洗。我也是借助这些形式给我增加勇气和力量，其实都没什么特别的。

问：你好几次都提到冒险，做过最大的冒险是什么事呢？

答：最大的冒险是我一直在想和做——我不要什么，而不是我要什么。世俗上的很多东西是我不要的。世俗或者传统上的评判、定义，跟一些禁锢类的，还有一些特别物质化的事情，或者是一些人，我不要这些。

问：你怎么看待修行？

答：我还没有参与正统的修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保持自己这颗善心，关照自心。我希望自己和孩子都能一心向善。在这个基础上，怎么做音乐，或是做任何事情都ok。如果能把一个工作，能把生活当成修行，那多幸运啊，那很厉害了。

采访协助：战马时代

采访地点：无用真味

~ end ~

| 嘉宾介绍 |

央吉玛，门巴族第七代音乐传承人。出生于西藏林芝，一处富饶而美丽的地方，云朵和森林都离她很近。从莲花圣地白玛岗走来，吟唱着族人的老调和故事。

自幼跟随奶奶学唱门巴老调，不仅传承了祖辈们的传统风格，更融入了自己独特的感受和理解，将不同风格的音乐元素与原生态调式融合，诠释着不同的观念和意境。

2013年参加《中国梦之声》获得亚军。2015年参加《中国之星》。原创音乐作品有《醒来吧》《黑色的山》《Karma》等。

| 作者介绍 |

张涵予，微信公号「Now 归心之旅」创办人，独立采访人。访谈专栏《归心专访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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