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南屏晚钟》：一个非典型的中国式同妻

文/李钘滢

与《谁先爱上我的》的台式幽默不同，同样描述同妻议题的《再见，南屏晚钟》则采用了细水流长的叙事方式，把一场虚假婚姻中的无奈、痛苦、焦虑，以及复杂的人性淋漓尽致地呈现给观众。

令人意外的是，电影并没有把重点围绕“同志如何骗婚”展开，而是采取了女性视角，通过展现了重男轻女、逼婚等厌女现象，聚焦在这场婚姻骗局对母女两人的影响与变化。

他只是一个幌子，她们才是这个故事中的主角。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

这是久梅多年来对丈夫的困惑，为什么他会突然喜欢上了男人。她想不通。

第一次发现丈夫出轨，久梅在门外驻足听了一段时间，确定无误后，才咣当一声踢开了门。瞬间，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丈夫坐在沙发上与情人亲热，那个人的裤子甚至已经褪到了一半。但令她更愤怒的是，与丈夫偷情的是她认识的熟人，还是一个男人。

随后，久梅开始用手中的袋子迅速地打在丈夫身上，不停地骂道：“真不要脸！丢死人了！”电影也由此拉开了序幕，他是一个男同志，她是一个同妻，二人有一个正在上小学的女儿。表面上，他们仍是温馨的一家三口，可实际上早已是分崩离析的三个人。

丈夫的出轨，让久梅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不明白自己是做了什么事情，让丈夫不满意了，才导致他选择与一个男人偷情。于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去讨个说法。久梅主动地去找了情夫的妻子顾曼，邀请他们来家里吃饭——那个情夫，也是有妻有儿的状态，同样有一个看起来幸福美满的家庭。

那晚，久梅与顾曼一起，一边包饺子，一边等情夫的到来。但包了一桌又一桌，情夫仍然不来。顾曼劝久梅，不如不等了，毕竟孩子也饿了。但久梅坚持要等，如同坚持这场已经没有意义、没有爱的婚姻一样。

最后，顾曼还是打电话叫来了自己的丈夫。但看着高大帅气的情夫走入家门，久梅终于忍不住在吃饭时，讲出来自己的怨恨：“我生完孩子身材就走形了，而且又是个女孩，怪不得他现在对我没兴趣了。但顾曼明明看上去这么漂亮，你还有什么不满？”

至此之后，这套话术一直贯穿在久梅与丈夫的生活中。但她依然不愿意离婚，而是在不同场合的争吵中，慢慢接纳了“丈夫是一个同性恋”的事实，并把对方出轨的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

一方面是身体焦虑。生产之后，久梅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那般瘦削与完美，而且皱纹也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变多了，所以丈夫才会觉得自己没有吸引力，转而选择外遇，重新找回缺失已久的新鲜感与激情。对于自己无法取悦他，因而丈夫有了“朝三暮四的心”，久梅觉得“情有可原”。

另一方面，则是被生育抹去的个体价值。由于生下的是一个女儿，满足不了“传宗接代”的要求，久梅一直很自责，甚至觉得自己做不到一个好妈妈与好妻子。即使丈夫因为重男轻女而指责她，久梅也选择忍气吞声。

可看到这里，我却觉得久梅非常可悲，也很可怜。明明是丈夫出轨，她却在不停地因此内化而苛责自己，从完美身体延伸到生育价值，仿佛在拿一把锋利的刀，持续地刺向自己，都不愿结束这一段荒谬的婚姻。

“你为什么不当我和你爸的粘合剂？”

成长一路，女儿筱萸变成了母亲久梅的出气工具。

在那次“鸿门宴”之后，父亲在家中愈发沉默，母亲则把所有的怨气转移到了筱萸身上。她厌恶筱萸的性别，是一个“克星”，克到丈夫离开了自己；甚至当她看到女儿与丈夫相处，也以“恋父情结”警告筱萸，与丈夫保持一定距离。

“我有今天都是因为你，你一直向着你爸。你知道吗？你应该想方法拉近父母的关系，你应该做你和我爸的粘合剂才对。”

“我不明白怎么才能拉近您和我爸的关系。去年，是您说我有恋父情结，让我和我爸接触的时候注意。现在，又让我当粘合剂，您告诉我，我干点什么您才满意？”

“你就是一个浑蛋，你敬爱的爸爸是一个同性恋，丢不丢人呐！大师说得没错，你就是我的克星。自从生了你以后，我就没有好日子过，我当初把你哥哥留下来，能有你嘛？

生活在如此的畸形的家庭，筱萸既得不到父亲的支持，也感受不到母亲的关怀，反而在这种左右为难的状态下，独自承受着来自两方的语言暴力，莫名又无辜地成为了一块极其苦涩的夹心饼干。

但筱萸并没有因此成为一个恨父的女孩，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人生，而是选择离家出国，彻底与原生家庭松绑。在国外，她找到了一个疼惜自己的丈夫，从而慢慢舒缓那些童年累积的焦虑与不安。

不过，对于这个外国女婿，久梅并不满意。当女儿与女婿千里迢迢回到家之后，她一边催促丈夫下楼招待，一边则用酸溜溜的语气问：“为什么女儿会找一个外国人”——言下之意，则是强调了“父亲是同性恋”这件事情，所以女儿才对中国男性失望，选择找一个外国男人。

从国外回到国内，筱萸与母亲的往日矛盾，仍然是无法消除的状态。当她再一次劝母亲离婚的时候，久梅先以“都怪你奶奶没生好你爸”为由，把过错指向了上一代；随后更是以“别人都是劝和不劝和”的说法，呵斥筱萸是一个不合格的女儿，表示自己坚定不离的信念。

这位过分执着的母亲，最后甚至信了邪/jiao。她不停地做功德（给钱），还让筱萸也随她入教学法，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个方式上，达到扭转丈夫同性倾向的目的。直到筱萸忍无可忍报了警，她仍然是骂骂咧咧，让女儿不要干涉自己的生活，不要恶意地夺走她获得救赎的唯一方式。

可筱萸又做错什么呢？

作为女儿，她从小到大都在战战兢兢的状态，努力消解父母之间的恩怨，试图让两个人都可以重获自由，助他们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但回应她的，却是父亲的不作为，以及母亲长期的语言暴力。

即使上一代人有众多的恩怨，直到现在也无法解决；但这些痛苦与不安，不应该让下一代承担与忍受。即使双方经历了一段非常糟糕的婚姻生活，但也不应该绑架一段亲子关系，令小孩在极度缺爱的沼泽之中，越陷越深。

一个非典型的中国式同妻形象

有意思的是，当电影的内容已经将近末尾时，久梅看起来委屈、愤怒、甚至令人有点讨厌的同妻形象，却因另一条故事线被反转——年轻时的她，也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

当年，两人的关系很好，同住一间房，共用一条毛巾，互相看彼此的眼神，都充满了亲密感。但无奈生于保守的时代，久梅与女孩的感情，并不会长久，也没有在电影里明确表示是“爱”。

在结婚之前，那个女孩问久梅为什么一定要结婚，毕竟凑合过并不一定会开心；但久梅回应的，则是女性在几百年来屈服于婚姻与生育的困境——“我还能怎么样呢？大家不都是要结婚生孩子吗？我从来也不喜欢过什么男人，那还真能一辈子不结婚啊？那不是有毛病吗？唾沫星子可淹死人呐！”

言毕，女孩转身，久梅则选择与丈夫结婚。两人的路，就此分道扬镳。直到久梅发现当初选择的男人，其实是一个同志。

看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了，久梅的怨恨并不是因为“丈夫不爱我”，而是对于他这种张扬、尽情追求爱与欲的嫉妒。但作为一个女性，一个被社会期待的妈妈与妻子，她却要忘掉自己的渴望，与真正爱的人分开，让自己堕入婚姻的深渊。

她无法接纳丈夫的性取向，也同样无法接纳自己喜欢女性的事情。所以她一直希望扭转丈夫，让他和自己一样，做一个被大多数承认的“正常的异性恋”。但如果人生再来一次，她想扭转的是丈夫，还是当时结婚的自己呢？

在女儿筱萸重复了无数次的“离婚”后，作为妈妈的久梅，仍然是慌张与害怕的，因为除了这个家，她什么都没有了。更不用说，离婚了的老女人，会在社会上承受多少污名化的评价与指责。久梅走错的每一步路，做错的每一件事，也都是一个女性在被动地保全自己而已。

久梅的人设，是一个非典型的中国式同妻形象，充满了人性的各种复杂性，又极其真实、有血有肉。但是，当我们看到这种畸形的婚姻状态，与悲壮的人物时，在粗暴地得出“骗婚男同多可恶，同妻多可怜”等结论前；我们更应该思考是，故事中每个角色的命运，实质上都是在恐同、厌女、繁殖文化下的悲痛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