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隐逸风骨 〗诸神的国度——印度

编者按：

隐居十年的新专栏：隐逸风骨——隐居系列丛书旧稿新读。

今天的文章《诸神的国度——印度》，选自2012年11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隐居壹世界》，作者吴苏媚。

No. 9

◎吴苏媚

笔名菊开那夜。苏州人，水瓶座。爱好旅行和阅读。作家，曾出版游记《像嬉皮那样晃荡行走》。

我的女朋友雪莉说，纵然地球毁灭，印度和以色列都会依然存在。我很赞同她的观点。简要地说，人类只有两大宗教，犹太教和印度教，起源分别是以色列和印度。伊斯兰教、基督教是犹太教的分支，佛教、耆那则是印度教的分支。

耶路撒冷是《圣经》里不断诵歌的圣城，而印度呢，这么宽广的国土，并没有明确的焦点，或者说它的曼妙之处实在层出不穷，即使像我这样己经去过四次印度的人，每每摊开印度地图还得不断感慨“印度太大了，没个一年半载根本逛不完。”

©Annie Spratt

关于去印度旅游，有一句名言：“要么爱上印度，要么恨死印度，不存在中间派。”作为一个旁观者，对印度的观感一定是很强烈的，非此即彼。

第一次去印度时，我已经站到“恨死印度”那个队伍里去了。

从尼泊尔蓝毗尼入境，第一个照面就是圣城瓦拉纳西。一走进迷巷万千的瓦拉纳西，立刻就疯了。这就是马克·吐温所说的“比历史还要古老”的城市？

任何词汇都不足以描绘它的混乱无序肮脏恐怖，巷子宛如肠道一样缠绕着，神牛挡道，屎粪遍地，猴子在破旧的楼层间飞天走地，流浪狗横七竖八地到处躺着……

置身于如此魔幻主义风格的地方，我都不相信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能有人活得下去——确实活得下去，而且印度教徒认为人生有四大乐趣：住瓦拉纳西、结交圣人、饮恒河水、敬湿婆神。

©Ibrahim Rifath

似乎糟糕的第一印象还不够显示其威慑力，很快我就病倒了。发烧，上吐下泻，简直没办法离开厕所半步。被英国朋友取笑说：“你把恒河都吐光了！”

后来，在日本人的建议下拖着病躯去看了赤脚医生，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药物总算把我的痢疾控制住了，然而我已吓得无法再留在瓦拉纳西。

昏昏沉沉地去了阿格拉、德里、瑞诗凯诗、阿姆利则。

夏天的北印度很疯狂，而空调房又贵得离谱。两个月的印度签证，只用掉了十七天，我怀着失望、怨恨逃离了印度。

©Annie Spratt

真正意识到自己爱上印度，是离开后的半年。当时我手上已经有了前往印尼的往返机票。然而在老挝的时候，看着湄公河边的日落，心里却突然涌起了种种对于印度的眷恋，似乎一个声音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去印度，这次要去南印度！

于是放弃印尼的机票，义无反顾地飞往印度喀拉拉邦的科钦。

科钦正是我应该来的地方，整洁优美，遍地欧式教堂，处处显现着殖民时代的旧迹，好似欧洲某小国空降到了此处。

在科钦我每天都捧着椰子当水喝，还去渔民的船上买螃蟹吃。不仅科钦，整个喀拉拉邦都流淌着缓慢优雅的水乡气息，从阿勒皮到奎隆的 backwater 船行尤其清新动人，我坐了四小时的船，在拥抱阿妈的 ashram 下船了。这是我拜访的第一个印度 ashram。

©kyran low

ashram 是印度特有之物，意思是修行的道场。印度人都把 ashram 当成心灵的栖息所在，如果日常生活遇到困扰，就会找个 ashram 住一阵，ashram 洋溢着静谧恬淡的气氛，给人以正面能量。

“拥抱阿妈”是印度著名的慈善家之一，她以拥抱他人的方式来传递爱的能量。

说起拥抱阿妈本人，也是活生生的一部励志电影，她只是一个渔民的女儿，因为对于他人的疾苦充满了悲悯，总是拥抱那些向她倾诉痛苦的人，最后成了类似于“教主”的人物。

她的 ashram 里医院、学校、电台一应俱全，光是食堂就有四个。其中有一个地方为穷人提供免费食物，虽然只是普通的大饼和豆子，却也因此而使整个 ashram 显得面目温柔。

对于有着重大影响力的神仙级人物，印度政府都允许他们圈一块地，建立自己的 ashram 。比如赛爸爸、拉玛那·玛哈西、OSHO、克里希那穆提、奥罗宾多……都在南印度各有自己的理想国。

©Raghu Nayyar

而在北印度，仙人云集的地方则是以瑞诗凯诗为中心的圣地。

第一次去瑞诗凯诗时，腹泻后遗症还在，肚子疼，心浮气躁，无心细赏瑞诗凯诗的美好。隔了两年再去，入住Ved niketan ASharm，立刻像找到了家一样。

Ved niketan Asharm 无疑是瑞诗凯诗最可爱的精舍，坐落在青山绿水之间，空气里流动着植物的芬芳。

最慷慨的是这里的价位，单人间的房费才两美金，如果一口气住满五天的话，就可以每天免费上两节瑜伽课。

二楼一排房间住的全是亚洲人，于是结识了日本人汤姆、齐藤美慧、纪子。

汤姆留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刚从失败的婚姻里走出来，曾经是理疗师，现在给自己放悠长假期。汤姆擅长打太极，每天傍晚都会在恒河边打太极，还会针灸、按摩。瑜伽功力也很不错，特别精通于倒立，肩倒立，头倒立，倒立着走两步，简直是欧阳峰的弟子。

纪子粉嘟嘟的，活泼可爱，正在跟汤姆学按摩技术。齐藤美慧是个美女，可以直接扔进日本偶像剧里的那种美。

我们四个人志同道合，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早上的瑜伽课上完后，就结伴去 The office 吃不知道是早饭还是中饭的食物。这家临着恒河的餐馆有着全瑞诗凯诗最好喝的奶茶，以及招牌特色菜香蕉芒果馅的萨莫萨，以及铺满了石榴粒的水果粥。

汤姆非常善解人意，每每聊天时不小心讲了日文，都会翻译成英语给我听，以免使我觉得受冷落——其实，我对于听不懂他人的热闹并不介意。看着波涛汹涌的恒河水，觉得哪怕沉默一整天，都是美好的。

去年夏天恒河的水真大，大雨哗哗地下个不停，以致我们步行半小时去 moon dance 吃晚饭都很艰难，恒河水淹到了街上，牛粪全浮起来了。

情况恶劣成这样，我们这几个资深印度爱好者还带着一种“这就是印度”的快乐，在肮脏的街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

美慧说：“如果日本的卫生状况是这样的，我会无法接受，觉得太糟糕了。可对于印度，我却完全没有这种现实主义的标准，无论印度是什么样的，我都觉得很好。”

我当然理解美慧所说的意思，印度的秩序是看不见的，因为它的秩序在头脑里，印度的清洁、优雅、从容也在那里。

印度教相信生命是永恒的轮回，死是生的开始，没有必要大悲大恸。也因为这样，在瓦拉纳西烧尸场，看不见亲人撕心裂肺的场面。

他们对于生死已经有了非常清晰的解释，不会用自己的悲伤去打扰逝者的亡灵。看着这样沉静简洁的葬礼仪式，我总是忍不住地想，希望将来我死去的时候，也不会造成亲者的悲痛。

©Mitchell Ng Liang an

除了这些日本人，Ved niketan Asharm 也住进来两个中国人，一个是来学瑜伽的中国姑娘娟子，另一个是王阿姨。

王阿姨不会英语，娟子一路把她从尼泊尔捎过来。王阿姨已经退休了，哄骗老公说自己在国内某个疗养院住着。

看着周围三三两两晒着太阳的印度人，王阿姨感慨地说：“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生活可以是这样轻松的，我年轻时候多么辛苦啊，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脑子里的弦总是绷得紧紧的。可是你看看，印度人竟然是这样生活的。”

生活，本来就可以是这样的，自然，也本来就是这样的。

我们的焦虑与忙碌是因为无穷无尽的物欲鞭策着，社会上的其他人跑得飞快，为了不想掉队，你也不得不努力追赶。这就形成了高效率、低质量的生活状态。

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的呢？能够使心灵得到滋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内心深处自己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们拼命追求着的那些东西，是自己真正渴望的，还是仅仅因为他人都在追求，所以你也不能两手空空？

在瑞诗凯诗，也认识了很多巴巴（即苦行僧），他们一袭橙色长袍，留着标志性的长发。苦行僧在印度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大多是穷人，也有富翁。

印度教把人的一生分成净行期、居家期、修行期和苦行期四大阶段。当一个人进入苦行期后，就散尽家财，远离俗世，一心冥想修行。

瑞诗凯诗的很多巴巴都是没有家的，有一些住在山洞里，或者临时搭建的小帐篷里，接受他人善意的布施与供养。我曾经听过很多中国游客抨击印度的乞讨现象，他们说：“那些人只知道索取，永远不会过上幸福生活的。”

也曾经因为这个问题，我与欧洲人杰克在饭桌上不欢而散，他神情鄙夷地说：“我是不会施舍给这些人的，我的钱也是工作赚来的，为什么要给别人？谁需要吃饭，就自己去挣钱！"

对于这样生硬粗暴的态度，我都会又气又悲。

首先，印度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国家，它对于自己的传统保持得很好。它也是一个充满了爱心的国家，这么多人口，有半数都是食素的，很难再找出像印度这样让动物过得如此逍遥的国家了。

它对于全世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价值输出，欧美人在西方哲学里找不到人生答案，都会跑到印度来问“为什么”。

©Jeswin Thomas

其次，既然来到印度旅行，就应该多少了解一下它的文化与信仰。在印度教的智慧明灯之作《薄伽梵歌》里，布施和祭祀、苦行并列，成为智者净化自身的手段。

即使布施，也是有要求的——不按礼节，态度轻慢，就不是善性的布施。勉强布施、企盼功果，也是次等的布施。善性的布施是指在合适的时间地点，布施给合适的人，不求回报，只为布施。

再次，金钱是一种流转，没有人是金钱永远的主人。当一样东西停止流转时，它其实就已经死掉了。

这个世界不是由欲望交织而构成的，生活里最重要的是爱，爱也是流动的。与其责难他人的“索取”，不如反省自己，是不是心里没有“给予”这个词。

如果你没有给予的观念，你又如何从其他人身上“得到”呢。因果的循环并不仅限于两人之间，它是一个多人份的击鼓传花游戏，甲有恩于乙，乙不一定要原数奉还给甲，他可以把爱心交到丙的手里。

这个规则也可以解释那种“我深深地爱着你，你却爱着傻X ，你还给傻X织毛衣”的事。

金钱也好，工作也好，其实都不是自然本有的，都是社会发展的结果。如果把自己的生活高度限制在金钱和工作那里，那就一定要抬头看看那片震撼过康德的星空了。

©Sam Kolder

拉里巴巴是我在瑞诗凯诗最好的朋友。初识那天他带我去看披头士当年住过的 Asharm ，之后向我要小费，且对我给的数字不满意。

我就撸了撸袖子，准备和他持久作战，他一看我这副样子，立刻拍拍头说：“头疼，不要钱了！" 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我每天经过茶铺，他都要请我喝奶茶。

让一个苦行僧请客，除非我想下地狱——每次喝茶，我都要非常眼疾手快地抢着买单。印度的奶茶非常便宜，人民币一块钱一杯，就算请全街的苦行僧喝茶，也没有压力。

“拉里巴巴，如果回到过去，你还会选择修行这种生活吗？你曾经后悔过吗？”我问。

“没有比成为巴巴更幸福的生活了。”

然后我又想起了王阿姨，我忘记问她了：“如果回到过去，你还会选择那样的生活吗？你的人生，有没有后悔过呢。”

我不想自己成为另外一个王阿姨。